从七品下侍御史,受命御史中丞,接受公卿奏事,举劾非法;有时受命执行办案、镇压农民起义等任务,号为“绣衣直指”。
刘晏担任侍御史,却挂着度支员外郎的职衔,从六品上,对侍御史来说规格甚高,可若是作为处置使却不够看了。
他这般的年轻,又得圣眷,众人皆知他前途无量,不敢小觑。
刘晏离了长安,经河南府,十日便到了庐州,近千公里路程,这速度着实惊人。
“使君,再过不远便到庐州了。”
刘晏望着不远处的大蜀山,旦见山青如黛,苍翠欲滴,点缀着雪白,饶是在寒冬腊月,亦可见勃勃生机,若非公务,来此一趟出游也是极好的。
刘晏越过几个山坡,庐州城便在眼前了。天色渐晚,连带着一地雪白与灰暗,又或是被行人步履车轮踏脏了,显出一条通往城门的大道。
虽是腊月,但仍有不少商旅行人,排队等着入城,刘晏也不愿多等,命人通报一声,自偏门进了城。
“李公,朝廷的使者到了,已下榻驿馆。”
“如何到的这般快?”
李行真放下手中朱笔,略一思索,生起一丝不解,也不多困扰,做起了打算。
“卢长史可还在?”
“卢长史已下值回家了。”
“收拾收拾二堂,去请使者,我随后就到。”
李行真将手中公文收拾妥当,便入卧室更衣,换下官服,反换了一身名贵衣裳。
二堂是官员平日办公、休息、会见宾客的正厅,里面完整保存了衙门的取暖设施,四周的墙壁看似厚实但内部中空,叫作火墙;廊台上有火口和出烟口,地下也有脉状的烟道通达房间的各个角落,类似于现代的地暖,可保证冬天屋内依然温暖如春。
待刘晏到了二堂,李行真已在堂上等着了。刘晏本欲行礼,却见李行真并不穿官服,反着一身青衣,心里很快明白了李行真的用意,随意奉了个礼。
“天色已晚,碍了刘使君交接公务,待明日上值,我自当在公署迎使君,莫要见外。”
李行真一句话就给这次会面定了性。
“李公哪里的话,李公贵为上州刺史,亲自来迎,我怎敢嫌弃。”
刺史的品级与州郡的地位相联系,唐代的州分为府、辅、雄、望、紧、上、中、下八级,刺史的品级随之有高低之分,大多在从四品到正三品之间。李行真便是从三品的上州刺史,级别上远高于刘晏。
李行真见事成,抬手招来一员小吏。
“给刘使君奉茶。”
“来的这般仓促,也不支人通禀一声,我好设宴。”
刘晏并不习惯李行真这种亲近的态度,只是客气道谢。
李行真遂不以上官态度,倒以一种长者姿态道。
“刘使君年轻有为,而立之年便代天子巡视,黜陟奖惩,未来前途无量啊。”
“不敢倨傲,得圣人旨意,为民福祉,当鞠躬尽瘁。”
“你虽是朝廷使者,我却有几句忠告与你。天子嘱意,令你监察各部,当心系于民,执宰尚起于州县,莫将此谏言束之高阁,使圣人失望。”
“你亦是县令起家,当知一州一县之不易,不可恣意而为,使百姓流离、官员生恨,当谨记惠济万民四个字。”
“李公所言,某必不敢忘。”
“为人臣者当如是。”
“我该谢李公。”
“既然话到此处,我且与你说说庐州情况……”
刘晏到底年轻,他是天子亲自委任的处置使,虽职衔比李行真低许多,职权却在李行真之上,李行真以私下会面的方式之接触,掌握了主动权,反压他一头。
庐州城虽不似长安繁华,却也是上州,共三万户,人口二十余万,虽是上州,人口也太多了,又傍淮河、肥水,逃户、盗匪不绝,想治理好属实不易……
庐州城东坊市。
虽已是廿六日,庐州城内却格外热闹,街上摊铺众多,游人不绝,可见卖铁字、葫芦烙画、羽毛画的摊贩,唱新闻的班社,亦可见出售些番邦物件,变戏法的胡商。
“姑爷,快看。”
玉屏一手别在身后,一手执着把三河羽扇,在胸前轻拂,一副高人姿态。
“不像,倒是像只斗鸡,园里的斗鸡也是这般看着凶狠严肃。”
“我还没说像什么呢,既然你说是斗鸡,那我便问你像不像罢。”
高齐物轻笑一声,从货郎架上又挑了一个木鸡。
“像,确实像,像斗鸡般呆头呆脑,呆若木鸡说的就是你。”
说罢把木鸡塞到玉屏手里,换过了她手中的羽扇,搭着高齐物一身白袍,长发高束起,风流倜傥。
玉屏被他逗的恼怒,却是无处发泄,只能兀自生闷气,逛了许久,她也有些乏了。
“没意思,这庐州城我不知道同三娘逛了多少回,倒不如在家中打马自在。”
打马指的即双陆棋,因为双陆的棋子称“马”,故又称“打马”。中宗的韦皇后曾跟武三思在宫中打双陆,中宗就在旁边点筹码。
“与你打马没有彩头,无甚意思,且你总输,想不明白你为何热衷于此。”
玉屏听高齐物的话,本已平息的恼意又上头了,甚至脸色都有些红,却还是要嘴硬。
“我同院里的女眷们打马不少赢呢。”
“那是她们见你年纪小让着你,你却不自知。”
“打马不成还有弹棋,我弹棋也擅长。”
“说什么擅长,卢氏众人只有你会弹棋,旁人谁和你比?”
高齐物无奈笑笑,从货郎担中又挑了盒围棋。
“会下围棋?”
“不……我可以学!”
“无妨,我也不怎么会,待回家我给你讲个新玩法。”
玉屏一听,脸上也有了喜色,高齐物又买了些零碎物件,塞到玉屏手里,让她没空生气。
高齐物望着这庐州街巷,连绵灯火,不禁觉着有几分恍惚。
“我也想多看看,令儿所经历的事,所到过的地方,她是否也会为见到新词曲兴奋,为吃到珍馐美馔展颜。”
“朱门罗绮竞珊珊,未必儒官偏少欢。”
这句本该与高齐物的追求相悖的诗,不知为何在此时脱口而出,虽有感慨,却不能动摇他的心意。
玉屏听他执羽扇吟诗,于灯火中,倒真有三国周郎赤壁的风范,眼神闪动,脸颊有些发热。
“姑爷还会写诗?”
“我不会写诗。”
“姑爷又当面说胡话了,我方听你吟了句。”
“你怎知这诗就是我写的。”
玉屏摇了摇头,显出几分神气。
“莫瞧不起我,我也是读过书的,瞧得出诗句好坏,姑爷念的这句一听便是妙的,却从未听人传诵,想是姑爷自己作的,我说的可对。”
高齐物闻言一怔,一时间心潮澎湃,似一条鲶鱼投入沉闷的鱼池,红的、绿的、黄的在眼前闪烁,朦胧了双眼。
他想家了,可他离家不过三五日。
“你只当……只当是我在梦中听得此句。”
高齐物也没了继续逛的兴致,正巧见卢府的仆人寻到了街上,说是卢升有事相商,便同玉屏赶回了卢宅。
卢宅似永远有一种孤清的氛围,门楣高耸,却无颜色修饰,偌大的宅院,仆婢却少的可怜,凭着一盏盏挂起的方灯,添了几分生气,全无年节将至的氛围。
高齐物直接走向正堂,他料得卢升急切,直接推门进去了。
“刘晏到了。”
卢升开门见山道出事由。
“丈人可见过了?”
“李公私下会面留下了,待明日才能交接公文。”
“他来的未免有些急了,也不知是不是圣人的意思。”
“我找你来正是为了此事。”
明皇早已厌倦政事,耽于享乐,生活奢靡,权力逐渐被李林甫把持,朝廷政治腐败,同时,地方藩镇势力壮大,节度使权力过大,世人皆言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有反心,只有明皇不知。
这样的时局,为何依旧是盛世?这便绕不开明皇的货币政策。
周朝的主要货币是铜钱,但一直以来,官铸不足,市场上的钱币,明显不够。于是便有人开始私铸铜币,但由于钱币的含铜量十分之少,所以这些私铸的钱币,被称之为“伪钱”。但周朝经济发展迅速,货币流通量不足,所以高宗、武周等朝,虽然严禁伪钱,可民间却屡禁不绝。名相宋璟,之所以被罢相,便是栽在伪钱上。
明皇执政时期,经济发展达到鼎盛,伪钱问题也愈发严重。为消除伪钱,下令增开铜矿,加大官铸,天宝年间,一共设立了九十九个钱炉,每个钱炉,一年可铸铜钱3300缗。市场的需求得到满足,市场更加繁荣,真真正正算是物华天宝。
高齐物不清楚朝廷与地方的政治格局,但他懂李隆基。
“庐州富有铜矿、铅矿,漕运亦发达,南陵、铜陵多有铜场铅山场,又系长江而带淮河、肥水。”
卢升点头称是。
“这也是庐州能起私铸大案的原因,铜料价格低廉,获取便捷,有利可图。”
“私铸规模不如官铸,尚且能以铜料廉价谋利,何况技术更好,规模更大的官铸呢。”
“你的意思圣人有意在庐州设立新的置钱监?”
“不只是这么简单,挂职的六品侍御史,自担不起处置使的职权。”
“不错,若真如你所说,委任他的该是采访使才对。”
“朝廷兴‘铜铁人得采,而官收以税’策,矿苗显露的地方多半被开采,技术条件所限,采不到深层的矿石,矿点兴废无常,刘晏此来,应还有收拢铜矿的意思。”
卢升思路豁然开朗,私铸规模可大可小,庐州发生大宗私铸,便意味着庐州现在有了大量的廉价铜料可取,朝廷不会放任这么多财富流失。
“这次来的只是六品的处置使,若真查明庐州有官铸的条件,往后来的便会是市舶使、盐铁使。此次若能讨得圣人欢心,丈人也有望拔擢。”
卢升摆摆手,表示并不关心这方面的事。
“我并无此意,只是怕生出什么事端,苦了百姓。”
“是,丈人一片公心。”
高齐物略一思索,有了主意。
“崔诰负责私铸案子,何不给他些助力,前些日子他还特地找过丈人,如今格局明朗,正是用到他的时候。”
“他这身份脾性,真能办成案子?”
“这等案子,正要他这身份脾气办才好。”
先不提成与否,单论案情牵扯,必然错综复杂,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本地势力的利益,正需要崔诰这种背景深厚的外人去闯去撞才好。
……
刘晏此行,目的便是围绕私铸案开展工作,他虽是处置使,权利大,却也没有亲自查办的道理,虽心切,还得倚靠地方官员,可见权力大并不是万能的,还得看具体落实。
他喜欢长安的繁华,美人、美酒、音乐,都是天下一流,杨贵妃的胡旋舞,许合子的唱曲,都是极美的。才子佳人万万千千,登天子宫殿,献盛世太平歌。朱绂大夫,紫绶将军,夸夸赴宴,走马如云。天下还有比长安更好的去处?长安繁华依旧,盛世永垂不朽!
刘晏并不是耽于享乐的人,他是夏县县令起家,他没有督缴过赋税,但百姓缴纳赋税都没有违期的,被推举为贤良方正,一步步升任侍御史,他算得上是为民福祉的好官。
可明皇任用李林甫为相,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斥贤才,使得朝纲紊乱,这等口蜜腹剑之辈,也配拜相?
他不是槽间的立仗马,为了上等的饲料保持缄默,可他不是谏臣,亦不是权臣,他只希望这盛世能久一点,至少要为这盛世的长久出一份力。他得了令,负责巡查庐州,可这泱泱天下,又该谁去负责呢?李林甫吗?
这朝局黑暗,又真是拜李林甫所赐?
刘晏不愿去细想,又或者他跟在李隆基身边,早就想通了。
即便是年关,庐州依旧是有宵禁的,街巷灯火逐渐稀疏,只有湖面的花灯未烬,被风吹动,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