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炉上无声雪满山

松涛院里煮着第三道茶时，檐角铜铃忽然叮当乱响。小沙弥跪坐的姿势微微晃动，手中青瓷盏里漾开一圈涟漪，惊散了倒映的云影。老僧往风炉里添了块桧木炭，火星在暮色里炸开金红碎屑。

“师父，山下张施主又来问如何保持心境。“少年盯着茶汤里浮沉的嫩芽，“他说总像闷着口滚水，稍不留神就要掀了壶盖。昨日对着算错的账簿，竟把紫砂壶摔在影壁上。“

老僧用竹钳夹起块乌金石投入炉中：“可记得去年腊月煮茶烫了手？“

“记得，您让徒儿捧着雪团静立廊下半炷香。“

“当时你问为何不急着敷药。“老僧将茶釜转了三转，水面浮沫聚成白鹤形状，“成年人的隐痛如这炉中炭，表面只见青烟袅袅，内里早烧成赤红。若急着泼水，反要腾起三丈烟瘴。“

山风卷着雪粒扑进窗棂，小沙弥袖口结出霜花。“那张施主总说'要稳住'，可越是这般念着，倒像往炭盆里添柴。“

“且看这茶釜。“老僧突然揭开盖子，沸腾的水汽轰然腾起，在梁柱间凝成盘旋的雾龙，“都说要控制，要清醒，可谁记得釜底本就有百孔千疮？“

少年望着蒸腾的白雾发怔。檐下冰锥正滴落今年第一滴春水，在青石板上凿出细小孔洞。老僧往案上搁了盏冷泉：“去给西厢的梅枝换水。“

小沙弥捧着瓷盏穿过回廊时，瞥见张施主正在扫雪坪来回踱步。那人玄色直裰下摆沾满泥雪，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坠——正是三年前其妻临终前系在他衣带上的。

“二十年前有位茶商。“待少年归来时，老僧往釜中撒了把粗盐，“每逢月圆就在后院掘土，说要把三十年的心事埋进地底。头年埋的是被兄长夺走的茶山，次年埋的是夭折幼子的虎头鞋，第三年埋了发妻病中剪下的青丝。“

“后来呢？“

“去年雷雨夜，他埋酒的槐树下窜出三丈高的泉眼。“老僧将茶汤注入天目盏，釉色里游动的兔毫忽明忽暗，“那些封存的悲喜，倒比新酿的更烈三分。泉水漫过院墙时，浸透了他亲手写的七十六封未寄家书。“

暮鼓声里飘来梅香，小沙弥忽然指着茶案：“师父的茶巾怎渗出血色？“

“今晨帮樵夫包扎伤手沾的。“老僧将染红的那角浸入雪水，“世人总道要藏好创口，却不知绷带裹久了，连新肉都要溃烂。你看东禅寺的鸣钟僧，日日戴着麂皮手套敲钟，反倒让铜绿蚀进了掌纹。“

晚课钟声惊起寒鸦，少年盯着渐暗的炉火：“若有人捧出整颗心...“

“你看这新换的窗纸。“老僧指尖轻叩窗棂，桑皮纸在暮色中泛起蟹壳青，“糊得越平整，风雪夜越显破绽。倒不如学后山竹篱，任月光从缝隙淌进来。前日你扫落叶时，可留意到石灯笼里的蛛网？“

小沙弥想起那盏被蛛丝缠绕的石灯，正月十五那夜竟透出琥珀色的光：“本以为是灯笼老旧，原是蛛丝滤了烛火。“

夜色漫过门槛时，茶釜又发出呜咽。小沙弥添炭的手顿了顿：“那位茶商现在如何？“

“在泉眼旁盖了间茶寮。“老僧吹散盏中热气，水雾在眉间凝成细珠，“每有旅人问起往事，便指指总也煮不干的泉水。上月有游方僧在那歇脚，说尝出了六十种不同年份的泪水。“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扫雪坪终于传来脚步声。张施主踩着冰碴迈进茶室，衣襟结满霜花。老僧推过备好的建盏：“尝尝用后山薄冰煮的老枞水仙。“

茶水入口瞬间，中年人忽然剧烈咳嗽，指节攥得发白：“这茶...怎有铁锈味？“

“方才煮茶用了铸铁釜。“老僧掀开釜盖，内壁布满暗红锈迹，“都说铁器要勤擦拭，可这二十年茶垢沁进去，倒成了特别的茶韵。就像...“话音未落，张施主突然掩面，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檐下冰棱接连断裂，小沙弥默默往香炉添了把安息香。老僧从经案下取出个陶罐：“去年清明收的松针雪，劳烦送去茶寮。“少年会意，抱着罐子退入夜色。

茶室里只剩下断续抽泣。老僧将冷透的茶汤泼向炭火，腾起的白烟里浮现出往昔光影——二十岁的张施主背着药篓穿行山野，其妻提着灯笼在柴门等候；三十岁生辰那夜暴雨如注，他跪在医馆前磕破额头；上月查账时，他对着故妻手抄的账本突然失声痛哭。

“这串砗磲念珠，劳烦明日送去给东街的周寡妇。“老僧从腕间褪下念珠，“她当家的渔船沉了整三年，昨夜却把祭奠的白幡改成了晒鱼帘。“

张施主抬头时，脸上泪痕已凝成冰晶：“师父怎知...“

“你看这风炉。“老僧拨开炭灰，露出底下通红的火种，“表面越是冷硬，内里越藏炽热。但若长久闷着，终会烧穿炉膛。“说着将茶釜微微倾侧，沸水从缺口汩汩涌出，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溪。

五更天现出鱼肚白时，扫雪的小沙弥发现风炉边凝着冰花，形状恰似昨夜蒸腾的水汽。山门外传来张施主的脚步声，踩碎薄冰的声音格外清脆。少年瞥见那人玄色衣摆沾着新泥，腰间却系了段褪色的红绸——正是当年其妻为他包扎伤口的布条。

斋堂升起炊烟时，老僧正在修补漏雨的茶寮。小沙弥递上榫头时忽然开口：“昨夜周寡妇托人捎来海盐，说是用晒鱼帘滤了三遍的。“

“午时用这盐渍梅子。“老僧将最后块木板嵌进屋顶，“再去地窖取坛前年的杨梅酒，等春分后启封。“

少年应声而去，老僧望着山道上蹒跚的背影。张施主正在半山腰驻足，手中红绸系在枯枝上，像团不肯熄灭的火。更远处，茶商新建的泉眼茶寮升起袅袅炊烟，三十年往事正化作烹茶的松涛。

暮色四合时，松涛院响起久违的笑语。小沙弥捧着新糊的竹篾窗，看月光从缝隙漏进来，在地上织出流动的银网。炉上新换的铜釜嘶嘶作响，水汽在梁柱间游走，隐约凝成白鹤展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