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6章 回忆

而我与苏雁一同踏入了这座三纪未启的“书墓初殿”。

大门已残,门框两侧斑驳如泣,原本铭刻着“殿守咒语”的墨铭早被岁月侵蚀,仅剩断裂字痕在空中盘旋,散发着淡淡的凋亡气息。

我刚一踏入殿门,便感到识魂深处一阵刺痛。

空气浓稠得像咒墨未干,脚下的地面不是石板,而是密密麻麻的“骨符灰页”,每一步踩下去,都会陷入半寸软塌,如踩在沉睡者的脊背上,柔软却冰冷。

整个书墓人初殿,没有光。

只有殿顶中央,一口古老的“落灰魂灯”吊在空中,灰烬状的火焰仿佛被人用魂念勉强维系着,不燃不灭,随时可能熄灭成尘。

苏雁走在前方,披着黑袍,手中骨针一寸寸刺入地面试探。

“这地不是寻常咒土。”她轻声道,语气沉稳如旧,却藏不住她额角浮现的细汗。

“是念骨瘴气。”

我一愣:“什么意思?”

她指了指前方那条蠕动着的灰暗通道,眼神中浮现出久未露面的警惕。

“念骨瘴气,是失败印者死后残魂未散所化的怨识。”

“他们在最后一笔没能完成之际,被命轨剥离,残念与咒骨融合,成为了‘不识者’。”

“他们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而写,但他们仍然渴望……一笔。”

我明白了。

这不是普通的坟。

这是“败笔之地”。

每一个未完成的咒者,都在此堆叠为泥,扭曲成殿下流动不止的瘴气。

而我们此刻——正走在那些失败者的梦上。

越往前走,空气越冷。冷得不是皮肤上的刺痛,而是一种来自识魂深处的剥离感。

像是有人在背后用骨针一点点挑开你的记忆。

我一度分不清身在何处,直到苏雁忽然止步,抬手指向前方。

那是一座被黑雾半包的灰坛。

坛高九层,通体由折页骨砖垒砌,每一块砖上都浮动着笔迹残痕,那些字迹早已脱句,仅存线条,如哭泣的咒纹,在夜风中扭曲成形。

坛顶,赫然躺着一物。

一枚残缺的笔芯,斜插在坛心的一块命骨晶石上。

我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她的笔。

九九——不,火痕——那一年,未曾落下的那一笔。

笔芯通体为银灰,呈半熄状态,顶部残留一丝红焰,犹如星火坠落后的最后一缕余烬。

它静静地躺在那,仿佛也在等待着谁。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魂识已开始微微共振,那是记忆深处某个“未完咒”的回响。那笔,不是物。

它,是火痕遗下的一段“未尽语”。

我伸出手,指尖尚未触及,便感到那笔芯忽然微微一颤。

一道低语从笔中流出,不似人声,却像风穿过骨架,喃喃而语:

“你来晚了……但我还在。”

我猛地一震,识海中再次浮现出那首熟悉的诗句:

“若此命终页,不容我落词,便借他心火,续我未尽图。”

我站在那座灰坛前,手指触及笔芯的刹那,整座书墓仿佛骤然寂静了下来。

那种静,不是沉默,而是一种仿佛连“时间本身”也被掐断的寂静。

风不再吹,雾不再动,魂灰从空中缓缓坠落,却在半空凝固不落。那枚笔芯悬于我掌上未触的位置,灰光微闪,如一只尚未苏醒的魂蝶,等待着某道命咒的召唤。

我抬头,四周的咒墙依旧密布,但那些原本扭曲游离的“败笔之语”,却忽然间安静了下来,就像被某种更高阶的意志所镇压,纷纷匍匐于这枚笔芯的余火之下。

我知道,那不是普通之笔。

那是九九当年未落下的那一笔——是她在“命焚前夜”选择藏起的魂识延笔,是整段记忆轨道唯一未曾被书灭的火种。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握住它的。

当指尖与笔身真正接触的那一刻,一股极其诡异的冰热感同时攀上脊背,仿佛有某道被封存了千万年的识线,猛然扎进了我的灵骨。

那一瞬,我的眼前泛起一圈微光——不是光明,而是文字。

九枚字,从笔芯上自动浮现,如落在水面的一串红墨,字迹斑驳,却仍带余温。

“你若仍念我,便是书。”

我怔住,心中那层早已结痂的情绪忽然像被撕裂了一角。

她写下这句话时,已经知道她会被遗忘,知道这笔不会被落下。

她甚至知道,哪怕她被命界删去、识魂剥离,只要我还念着她,她就不会彻底消失。

她,是信我能把她写回去的。

“把它拿回来!”璃瑜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带着一股他罕见的急迫,“快!”

我收回意识,将笔芯紧握于掌心,整个人跌跌撞撞冲出灰坛中心。苏雁已在不远处布好了阵位,数枚魂锁针正插入地脉最深处的咒点,每一根皆映出浅金色的裂火光纹,仿佛在透过尸页连接更古老的命线。

璃瑜站在阵中,双掌并立,口中低念魂术。

“快进来。”他目光凝重,“我要将笔芯注入你的灵骨,构建忆火图谱。只要她在你心里写过字,这笔就能——写回她。”

我点了点头,走进咒阵的那一刻,识魂顿时被火线拉扯,仿佛整个灵骨都被笔意贯通。

璃瑜双指一抖,口中念咒更急。

笔芯在我掌中忽然颤动,刹那间,九道赤色咒痕从其笔尾炸开,直接没入我灵骨中枢,宛如九根灼烧的魂钉,将我魂识整个封定在“忆火通道”之内。

我只觉识海如爆,整个世界倏地暗下。下一息——

魂页,自燃。

那不是幻觉,也不是咒术中的象征性燃烧。

我看见我的记忆化为一页残书,在空中缓缓翻开,自我脑海的深处飘起,一点点燃成墨火。每燃一点,心口便抽痛一下。那痛,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中某段未曾愈合的“书伤”。

灰色的火焰,在我面前升腾。

火光之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

她站在虚空中,笔袍飘摇,头发未梳,整个人像刚从梦里走出来的句子,轮廓不明,却带着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一缕还未熄灭的火,似是惊讶,又似在回忆。

然后——她抬头,看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