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这可爱的人生让我想尽办法活下去
- 贰方
- 3096字
- 2025-05-31 20:14:15
那本罪大恶极的笔记本,就那么毫无遮挡地摊在讲台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阳光刚好从高处的窗户斜射下来,打在纸页上,把“哈雷彗星”那道炫目的粒子尾迹照得闪闪发亮。画上那个顶着标志性地中海发型的Q版老张,正用他那夸张的“O”形嘴和喷射的彗星,静静地向整个教室宣告着它的存在。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刚才那些快要掀翻屋顶的哄笑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摁了回去,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后排某个角落有人因为刚才笑得太狠没刹住车而发出短促的、又被强行压住的抽气声,像打嗝。整个教室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成了真空,四十多双眼睛如同几十盏强力聚光灯,聚焦在地上的笔记本和讲台之间来回扫射,最后,小心翼翼、带着巨大求生欲地定格在张老师脸上。
邬独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停了,血液凝固在脚底,浑身冰凉。她只能死死盯着那幅让她想当场去世的涂鸦,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旁边杨思的手从桌下悄悄伸过来,用力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挺住”和“节哀”。
讲台上,张老师——老张,那张常年没什么太大表情波动的、严肃刻板的物理老师脸,此刻正经历着精彩绝伦的色彩变幻。
先是错愕。他大概是没想到,一场关于物理定律的课堂提问会演变成这样荒诞又极度私人的场面。他的目光从地上那张Q得过分(但特征抓得该死的准)的画像上抬起,透过那副半框眼镜,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落在了前排那个脸已经红得快滴出血来的肇事者邬独身上。那眼神,不像是愤怒,更像是在研究某种实验室里突然出现的、无法归类又异常顽强的奇怪样本。
随后,那错愕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一点点的难以置信(这小子画的还挺像?),一点点被冒犯的恼意(地中海?彗星?),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荒谬又无奈,甚至差点被气笑的滑稽感——毕竟,一个严谨的物理老师看到自己被画成打喷嚏喷出哈雷彗星的Q版形象,这画面实在有些超现实。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明显起伏了一下。再缓缓地、长长地、极其克制地吐出那口气。教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空气被拉紧得像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然后,奇迹般地,老张脸上最后定格的表情,居然是一丝……极其微妙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抽搐?
他嘴角的肌肉像是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往上提了一毫米,随即又被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下去,重新恢复成那条紧抿的直线。唯有镜片后面那双锐利的小眼睛,泄露出一丝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被逼到墙角又强行维持体面的憋屈感。
他没有立刻咆哮,也没有暴怒。
他只是弯下腰——那个弯腰的动作在极度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缓慢——伸出两根沾着白色粉笔灰的手指,精准地捏住笔记本的封底(像在实验室里夹取某种不明生物样本),把它拎了起来。
书页在空中晃荡着,那张“杰作”依旧倔强地敞开在所有人眼前,彗星的尾巴似乎还在闪闪发光。
“呵……”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气音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没人听得清,更没人敢猜这声“呵”到底是什么情绪。
老张把笔记本卷起来,用那根一直捏在右手里(也许下一秒就会用来攻击邬独额头)的粉笔头在卷起的本子上轻轻敲了两下。笃,笃。声音不大,但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所有同学的心跳鼓点上。
邬独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恨不得立刻隐形遁地。
“邬、独、同、学。”张老师终于开口,声音是那种刻意压平到极致、反而透出极度危险的平静,带着讲课常有的颗粒质感,此刻听在邬独耳朵里如同催命符。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她的名字,确保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进她耳朵里,“关于粒子运动的问题看来是过于高深了,以至于让你思想都‘相对论’地穿越了时空。批改奏折很辛苦?嗯?”
最后那个上扬的尾音“嗯?”,配上老张此刻那种平静中带着极度复杂审视的眼神,比任何咆哮都更有杀伤力。前排好几个同学死死捂住嘴,肩膀疯狂抖动。邬独的脸已经快要烧熟,只能把头埋得像只鸵鸟。
“既然课堂上探讨宇宙起源和粒子奥秘让你产生了如此……别致……的灵感,说明你的思路……非常活跃。”老张的语调依旧平平,视线落在自己手中卷成筒的笔记本上,“下课到我办公室一趟,我们单独聊聊你的……艺术构思。物理办公室,带好你的‘画架’。”他扬了扬那本“凶器”。
他把笔记本“啪”地一声放在讲桌上,没再看邬独。刚才那根差点发射的粉笔头终于被放下(邬独暗暗松了口气),取而代之的是一整支新粉笔。老张转过身,面朝黑板,那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给人一种“憋着火但不得不继续工作”的悲壮感。
“好了,梦做醒了,历史剧也客串完了!注意力都给我收回来!”张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恢复了平日那种不容置疑的讲课腔调,带着点压抑的、无处发泄的力量,近乎咆哮,“来!都给我盯着黑板!谁再敢给我跑神溜号,或者想试试喷出彗星是什么感觉——”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我不介意跟他好好探讨一下牛顿第三定律的深度应用!”
这个“好好探讨”和“深度应用”显然带有极强的威胁意味。底下原本还在憋笑看好戏的同学们瞬间齐刷刷地挺直背脊,拿起笔,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粘回黑板上那些艰涩的公式。几个后排的男生互相挤眉弄眼的动作也瞬间收敛,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没人想这个时候体验牛顿第三定律的“深度”。
老张拿起粉笔,用力之大,在黑板上划出一道尖锐又沉闷的声响,开始讲解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洛伦兹变换公式。他的动作幅度明显比平时要大,板书比平时更有力,仿佛要把那无处宣泄的憋屈都转化成粉笔末儿一样。
邬独如坐针毡。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被老张手里那卷笔记本裹挟着带走了。课后去物理办公室?带好“画架”?单独聊聊“艺术构思”?!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她的神经上。她会死在那儿的。肯定。
整个下半节课,她脑袋发木,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耳朵里充斥着老张带着点发泄意味的讲课声、粉笔在黑板上刮擦的噪音,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偷偷抬眼瞄向讲台的方向,只见那本卷起来的笔记本,像一个耻辱柱般立在讲桌一角,那枚滑稽的荧光星星贴纸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下课铃声如同天籁,又如同丧钟。
邬独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感觉腿有点发软。旁边的杨思无声地投来一个混杂着同情、默哀和“你保重”的眼神。
同学们如同被赦免一般,动作麻利地收拾课本溜出教室,路过讲台时目光都会在讲桌上那本卷起的笔记本上微妙地停留零点五秒,然后加快脚步离开。谁也不想引火烧身。
教室里很快空了大半。
老张已经把他厚重的讲义收拾好,夹在腋下,然后——他拿起了那本卷着的笔记本。
他用两根手指拎着它,动作依旧带着那种“研究不明样本”的谨慎,目光又一次落在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到一米高的邬独身上。
“邬独,”声音不高,却让她猛地抖了一下,“带上‘工具’,跟我来。”他用下巴朝讲台旁边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里放着粉笔盒和板擦,“办公室没纸了,这些,也带上。”
啊?!!
邬独猛地抬头,眼睛瞪圆了。收拾讲台?搬粉笔盒和板擦?!
老张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平静得可怕:“‘彗星’,”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又扫了一眼手中卷着的笔记本封面,“总归是有物理轨迹和物质基础的。劳动,可以加深对质量和运动的理解。赶紧的。”
这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物理老师式冷酷逻辑,把邬独那点想装死拖延的心思瞬间按灭。
她认命地挪动脚步,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到讲台边。拿起那个沉重的铁皮粉笔盒时,里面不同颜色的粉笔哗啦啦碰撞作响,像在替她哀嚎。那个蒙着厚厚一层粉尘的绿色板擦入手更沉,粉尘簌簌落下。
一手粉笔盒(还时不时发出粉笔碰撞的“咯啦”声),一手板擦(伴随着粉尘飘落),跟在腋下夹着那本“彗星罪证”的老张身后,邬独感觉自己活像个被押解赴刑场的囚徒,身后仿佛还残留着几道没来得及溜走的同学投射来的、充满探究和同情的尾光。
通往物理办公室的那条走廊,今天显得格外长,格外空旷。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社死回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