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岭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呢?
高一的开学典礼?高二分班的擦肩而过?还是运动会上那个不经意的吻?
都不是。
冬天,是冬天。
那是母亲还没有离开,依旧守着他和那个破败的家。
冬日清晨寒意彻骨,母亲的烤红薯卖得很好,他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写作业。
没有人会愿意在寒冷的冬天顶着北风写作业,没有手套没有围巾。
除了江岭。
他不想回家。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老师说“家”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是我们的避风港。
坐在那个教室里的每个孩子,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家”的另一个模样。
老旧的木式家具还带着腐朽的味道,永远晒不到太阳的小房间,没有平板电脑没有冰箱没有空调没有墙纸,入目满是灰色,透着死寂的绝望。
江岭知道,他的“家”和别人的不一样。
因为他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小城市里最普通,最不起眼,也是最让人厌恶的那种存在。
开着一间棋牌室,抽烟喝酒赌博,随地吐痰,满口脏话。游手好闲却永远自视甚高,有家庭却不珍惜,有工作却不上进,有野心却不走正道。徒有一张嘴,花言巧语娶到了老婆,借到了钱,日日挥霍,夜夜笙歌,快活似神仙。
江岭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而眼前面带微笑,被幸福包围的陶月,显然是他希望成为的那种人。
女孩礼貌的微笑映入眼帘,没有鄙视,没有不屑,没有怜悯,她只亲声道:
“江岭,新年快乐。”
新年之际,这声问候再平常不过。
江岭却只是沉默。
“是小月吧,阿姨请你吃烤红薯。”母亲笨拙的擦了擦手,拿出一个纸袋开始装红薯,一边还说着:
“我们小岭不爱说话,你们一个班又从小认识,小月你没事也带带我们小岭玩呗,带他多认识些朋友。这孩子,乖是乖,学习成绩也不错,一直不要我操心。就是不活泼。”
这样的话,江岭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他不自觉低下头去看书。
他不需要,不需要施舍。
然而陶月只是微笑,轻声应了一下。
“谢谢阿姨,我会的。”
江岭没有抬头,连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现。只是小桌子上,他的水杯下压了一张五元的纸票。
雪花飘落,他的睫翼染上一抹洁白。
少年的眉眼,已经能看出以后的惊艳。
——
还有呢?
除夕那夜父亲在外赌博,偷了家里的银行卡和房产证,全部抵押给了别人,父母大吵一架。
父亲酒喝多了,第一次打了母亲,母亲的头被他摁在水里。
江岭听见了父亲的咒骂,母亲的呻吟。
他茫然地想,“新年快乐”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
男孩握住地上的空酒瓶,狠狠地,用力地,朝着自己的父亲的脑后砸去。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解脱。
再后来,母亲哭,瘫倒在地上,声音嘶哑,泪泪泣血。
她说,“小岭,妈妈对不起你。”
她仓皇收拾行李,目光扫过这间小小的屋子,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她说,“小岭,等妈妈有钱了,妈妈就回来接你。”
三十多岁的妇人,鬓角已经有了白发,满脸皱纹,眼底乌青。
她哭着抱住儿子,“妈妈走了,你乖乖的,去找袁老师,对不起……妈妈会回来的。小岭……你别哭。”
江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刚刚抬起,他想再抱一下母亲,抱住他渴望的温暖。
而母亲却起身了。
她走了,一走十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