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宇只将三人交谈听在耳中,不敢疏忽大意。
他神识的大半部分都在保护李昕,若不然,以其隐匿术,根本无法在四名筑基修士面前隐藏。
幸亏范康已用玄雾阵将山洞覆盖,否则他也会分心乏术。
能罗、毛仙、敖忠三人,只简单扫视一番,未发现异常便直接离开,对他们而言,抓获的近百木谣氏族人,有更大的价值。
再加上金宜的原因,三人并不打算在此多留。
范康在山洞中等了许久,未感受到其他变故后,这才从洞中出来。
一抬头,见到空中的三道遁光,吓得一哆嗦。
无妄庙有四大长老,正常而言,只需一名长老于庙中守护,其余三名长老都在庙顶闭关,只有重大事情发生,才会以罗汉金身方式现身。
每个罗汉金身,都是合气修为,练气圆满,只待筑基。
可现在,三名原本应该闭关的长老,为何会到三山凼来?!
简单将李雯娥的血止住,范康离开山洞,打算找到范龙和范虎,询问此间情况。
不过两人只是凡人,自己能从两人身上得到的信息,可能并不多。
至于谁将李雯娥送入山洞,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难猜出。
此处的前辈,不是自己能够冒犯的。
待得三名金身罗汉离开,谭宇看着依旧隐匿的李昕,心酸不已。
按照时间推算,此时的李昕,恐怕已有150岁高龄。
练气修士,有两大衰劫。
其一,是百年的肉体之衰,以各种天材地宝,锻炼肉体,可以将衰劫延缓。
其二,是一百五十年的神识之衰,若非修炼各种延寿功法,这一劫,便是修士的死劫,避无可避。
因此,大多修士常面带微笑,坐化而死。
肉体还活着,但精神却已干涸。
李昕,此时正处于神识衰劫之中!
若非如此,一个合气修士,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敌人已走,不可能还如一只受惊吓的鼹鼠一般,只瑟瑟躲着,依靠求生的本能。
如同之前与李承容交流,谭宇在泥土上写出两字。
这两字,是他的名字。
“李昕”
化作山石的李昕,无半分气息,他脑中空空荡荡,似是在躲着敌人,也似想要一辈子化作这块风吹不动,雨打不坏的石头。
可当地上现出自己名字之后,那顽固的山石竟流出浊泪。
李昕解除隐匿法,匍匐在地,哭诉道:“侄孙李昕,拜见曾祖父!”
听到熟悉的称呼,谭宇心中震惶,险些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山间悬崖边缘处,落石受扰,坠落崖底,落水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久久不散。
果然...
并不是李承容认出自己,而是李昕认出自己。
能够解除族纹灵印的,只有自己和李思长老,而如果是李思长老,怎会不认得自己这一脉族人...
“你这百年可好?”
李昕摇头,涕泗横流,扯着嗓子吼出两个字来,“不好!”
他仿佛又回到孩童时,回到那个受到委屈,便可以找父母倾诉的年龄。
“曾祖将我和几名小辈送到大山深处,只留下一个传送阵回到木谣峰,然而家有奸细,三叔将我等出卖...”
“我们被无妄庙庙主发现,本该全部被俘。”
“然而无妄庙却将所有族人封印在那里,只留有这个传送阵可以外出。”
“这百余年,我们活着,却是在无妄庙的掌控下活着...”
掌控?
果然如能罗和尚说得一样,那无妄庙主,竟然敢圈养李氏一族!
“无妄庙!”
谭宇看向无妄庙,心中浮现腾腾杀意。
“那无妄庙庙主,不动手,只每年要求我等供奉,每年交出两名族人,否则便是全族陨灭。”
“为了保全氏族,我不得不...”
每年交出两名族人?
李昕虽不忍说出此话,但谭宇能从他那颤抖的语气中大概猜到。
若是如此,那李承容和李雯娥两兄妹,岂不是...
想到这里的谭宇,终于明白自己为何遇到他们,只心寒问道:“今年供奉的是谁?”
“李承容和李雯娥...”
果然!
那路温和尚,并非感知血脉,而是感知其他...
家族生死攸关的传送阵,怎会让两名练气中期小辈使用?
在初次见到两兄妹时,谭宇心中便有此疑惑,只是那时他的注意力全在路温和尚上,事后并未太过思考。
可李昕,为何连自己的亲孙都忍心出卖,谭宇质问道:“为何?他们可是你亲孙!”
“正是因为他们是我亲孙...”
李昕哭诉着,回忆着一百多年的绝望,“这一百年,我不敢突破筑基,我怕突破之后,觉醒氏族传承,让自己更有愧于先祖!”
“我怕突破之后,族人有了传承功法,修炼突飞猛进,引起无妄庙觊觎!”
“我不愿害死其他族人,所以百年来除了修炼,便是娶妻生子。”
“大儿,二儿,小三,小四...他们全都被我送回木谣峰,他们都死在我手中,我的手中早就沾满了后辈的血。”
“承容和雯娥,天赋太高,修炼五年皆步入练气中期,无妄庙主指名道姓,否则便要覆灭李氏一族,我不得不听。”
“可他们安全回来了...”
“承容聪颖如是,竟发现我的故意之举,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屠夫。”
“哈哈哈,他骂的好啊!”
“他们笑着为我庆祝一百大寿,我却笑着将他们送入敌人手中。”
“手中全是后辈族人鲜血的我,怎的就不是屠夫!”
“然而,他告诉我,他觉醒了族纹灵印...”
“我不信!”
“曾祖曾说,只有曾祖和曾祖父两人可以解开族纹封印,若他的封印解开,岂不是说,两位先辈还活着?”
“若还活着,怎会让族人承受这般苦!”
“我就是不信,打死也不信!”
“可当我看到承容手中的禁制令牌,我知道信与不信再没有意义。”
“家族灾祸将至,于是我想送出一些族人,可无妄庙修士已经传送进族...”
李昕一字一句,只顾着自己说,再没有看见谭宇写在地上的字。
“昕儿,你话太多了。”
是啊,李昕的话太多了。
一个即将坐化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呢?
“我无能为力,所以我逃了...”
“我不想再面对了,我只想做石头...”
李昕念叨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谭宇再听不清他的话语,直到他的眼神逐渐黯去...
他坐化了。
“昕儿...你受累了。”
识海中,谭宇幻化出一具灰皑魂躯,在魂体身下,多出了一处石台,石台顶部,仅有半丈长宽空地,干干净净,再无其他。
这,已经足够谭宇坐下。
在他对面,谭宇目视着的方向,便是无妄庙那座高耸的佛塔。
见着李昕的坐化,他有些累了...
以往的视角如同飞鸟,悬浮在空中,让他再体会不到大地的厚重。
可这木谣峰的土地,是生养木谣氏三千年的基石,其上洒着一代又一代木谣氏祖辈的鲜血。
谭宇不再高高在上,他就想坐在这里,坐在这木谣氏的土地上。
他要看着无妄庙,看着那破烂佛塔。
直至它倒下!
在谭宇耳边,回荡着李昕刚才的诘问,这诘问,将谭宇的思绪重新拉回一百年前,重新让他回忆起族人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点点滴滴。
“若还活着,怎会让族人承受这般苦!”
“我就是不信,打死也不信!”
是啊,李昕为何猜出是自己为李承容解锁族纹封印?
因为李思那老头,容不得自己孩子被这般欺负,而自己,身为族长的自己,能够顾全大局...
谭宇现在,也想要做李思了。
颓废的坐在石台上,谭宇招来自己储物戒,然后从其中取出半截黝黑木头。
养魂木,能够保住失去肉身之人的魂魄,让其重活一世。
两百多年,谭宇仅寻得了这么一截,一截原本用于自己保住性命的宝物,这一底牌,连李思和邓和闲两名长老都不知晓。
谭志达陨落时,同样是处于神识衰劫。
虽然有无妄庙和九庄观修士在旁,但谭宇却没有动过丝毫使用养魂木的念头。
人死道消,是为天道。
他知道,养魂木无法违背天道,无法让一个正处于神识衰劫的修士再活百年。
但现在,谭宇就是要用!
去它的天道!
只要能让李昕再活七八年,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