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见是残枝无露

也许再一回眸,素色身影还在桃花清池下,笑着等着她回家。

她家道中落,流落荒野,原该于之山野,终了一生,可惜,老天向来捉弄人。

再见他时,是敌国来犯,是出卖被俘。幼时记忆里长衣飘然,总是噙着笑,待人如春风的太子如今叫人辨不出。她长居山里,才免于被屠杀,山下的几十个村庄像是无一活物,是死的寂静,是生命消逝的黯然。她保不了他们。

慕荷纵是她经历再多,到底是双十年华,躲在灌木丛后面,双手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俘虏了被出卖的太子,即便知道是强弩之末,也要垂死挣扎,哪怕能辱他国太子以泄之愤也好。

慕荷不知道其中缘由,但她不能丢下他,就像儿时他总会等她,少时多疾病,九岁不行,旁人都叫她病秧子,只有他,会笑着牵着她慢慢走。

先她是瞧着的,到了后,却是将头撇了过去,眼泪打湿了一片衣服,手指甲掐进了肉里,她是不忍。

任他们欺辱,他终是不发出一点声音,纵是满身伤痕,被扒光了衣物。

他们调笑着景国太子的脸活像个女儿,欺身而上,他闭着眼,任由他们。如今手筋脚筋皆断,是废人一个,他宁愿昏去,可他们就是要让他清醒着受辱,好让他投降说出最后的行军路线。但景国的儿郎就算万死不复,也不会让他们如愿,再有些日子,失地便可收复,人们不用受苦了,心里对于国家已然无憾,为国而逝,是他的荣耀,也是他自己的宿命,他从没想过要去那高地,安邦定国是唯一心愿。因着他们有心他死不了,但他也决不会开口,哪怕是一丝声音他也不会叫他们听见。

金人完事后,还不忘往他身上倒污秽之物。反复几天,他仍是死咬着不曾开口,他们没辙,本也没指望苏钰,景国大军就要来了,再不撤怕会迟,踢几脚他的头,看他没反应,随意丢进坑里埋了,金国这些士兵向来做事马虎,可却也是给他一线生机。

靠着野草撑了很久的慕荷疑惑为什么金人不将苏钰带回,很久之后她知晓全貌,唯剩一叹,当然这便是后话了。

不久,山林归于平静。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她隐忍着哭声怕将他们引回,双手不停挖,所幸,他们走得急,埋得不深。血混着土,她费力将他拖出坑,将外衣脱下,盖住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不安全的,她得尽快把他带回她家,虽说就是个她自己搭的茅草屋。后来李梨说她这小屋颇有杜郎之风。

把坑填好后,拖着他一点点的走。慕荷知道他大概是活不了的,但到底要让他干干净净的走,是小时的情义,更是她作为景过百姓对他的敬佩尊敬之情。

茅草屋隐于周山环绕的一片桃林之中,在一湖泊之前。像是个桃花源般的地。

她拿着布,沾着水,给他慢慢的擦。她已然是不大哭得出来了,只有心是纠着疼,相比小时候他变化不大,还是那样子,却不见往日的神采,擦拭他胸口的伤时,他的眉头皱了皱,她惊讶,也欢喜,更惆怅。他没死,主要是那金兵意在侮辱,且甚是狂大,马虎。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不死却始终没醒,她日日上山采药,中医世家出身,从小跟在祖父旁,学了不少,只是后来变故,她成了孤儿。是个半吊子大夫。很多年后,她仍拿着这事骄傲不已。

她没有像祖父父亲那样的医术,只能尝试着吊着他的命,余下只能靠他自己。

是日,寻药归家,天朗气清,遥遥见着,有人沿湖而立。

那人见她,先是一惊,随即躬身行礼,说明来意。

来人是太子好友,名李梨,至于他是如何找来的,他没有和她详说,但她明白,李梨该是把这几个山头都翻了几遍才找到她的,这处隐蔽其实不好找,她当初算是撞上了大运。

李梨感谢她救了苏钰,也感叹世事无常,慕荷认识李梨,都是小时候的玩伴。

此番他来,找到他,知道他有她照顾,也是放心。但李梨不想将苏钰带回去,这些年太子为百姓请言,暗里得罪不少重臣,他早已经是那些人眼中的钉子。苏钰这样的人不适合太子,在朝堂举步维艰,举世浑浊而他独清,这番回去怕是大浪不停,不如就此隐着,做李梨的隐士倒也安稳,至少,不用朝不虑夕,不知何时就丧命黄泉。

李梨拜托她照顾他,他已经请了亲信看过,苏钰如今无甚大事,只是不醒。她应下,而后俩人叙旧了好一会,说起儿时旧言,却不曾往后,再往后便是无尽痛楚。

李梨没说,苏钰在慕家出事后为慕家进言,几次被软禁,这么多年了,他没放弃过找她,也放弃还慕家一个清白。感叹命运,还是让他们见着了,不过竟是以这种方式。

之后李梨隔段时间就会来一次,又是帮忙修整屋子,又是送衣服,送食物,她其实无所谓,道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劝着李梨多顾朝中,如今虽不是乱世,但政治也确确不清明。

她给苏钰换上他从前素白的衣衫,脱下她用各种布缝的衣服。

慕荷将苏钰受辱告诉了李梨却没将金人对苏钰做的恶事说出去。

这日夜里,她在烛火下看他,容貌还得那个容貌,只是惨白瘦削。而后睡觉,梦里全是小时他笑的模样,阳光与他一同灿烂。清晨醒来,就见着旁边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她又急又喜,猜测着是不是他醒了。

桃花树下有人,他捏着枝头,微仰头,嗅着,像是哪家慵懒风流的世家公子。

“你是嗅叶子吗?正是要结桃了,有虫,离远些。”慕荷提醒。

苏钰放下枝头,“好些年没这样被你说了”

慕荷也是怪了,看着边上安安静静的苏钰,他正垂着眸,拿狗尾巴草玩。

“傻了?”

“没有”苏钰出声,笑着瞧着慕荷。“乐”

“你乐什么”她是真的很奇怪,要不是没法子带他出去,她真想给苏钰寻个大夫瞧个脑袋,不对,她本身就算是半个大夫啊。

“用不用我帮你查查脑袋”

“寻着你了,自然可乐”苏钰抬眸笑着看她,眼里尽是如往日儿时的春光。

“那你既然都醒了,你会回去吗?”

“已经丢了大半条命了,若不是我命大遇着你,现在怕是尸体都被野物扒出吃尽了,左右有李梨,该是不会有大问题。”苏钰看着慕荷故作轻松,眉头舒展,眼里的清明总带着点让人琢磨不清的情绪。

“那太子,就放弃了吗?”

“虚名而已,他们要争,就去争好了,这个名号我委实承得有些累了。于我而言,能百姓做事就好,我本也不认为我能当好君主。”

“那你走了,如何继续为百姓造福。”

“我不入朝堂,不代表我不问朝事,李梨在明,我在暗未尝不好。他们本也不喜我这个太子。回去图遭嫌弃,俩边不快,就当我死了罢。”苏钰低着头,沉沉地看不远水中的莲花,不可察的叹息“我宁愿当这山野清荷,也是不愿再当那宫中的锦绣繁花的。”

慕荷明白,他所遭受的屈辱,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往日便也不要再提,既是如此,今日便是你的新生。”慕荷宽慰。

“今日新生,太子已死,我如今是李世子幕僚,苏钰这名也该舍,因你而生,大荷帮我重新取个名吧。”苏钰闭着眼睛,轻轻说。

“杨新生吧”

“不好,姓不好听”

“那苏呢?”

“皇家姓”

“那何呢”

“不要”

“你还挺挑,和小时候挺像”慕荷真是无语到了大裂谷。

“想与你同姓”苏钰笑着开口

“慕钰吧”苏钰欲要开口,慕荷打断,拂袖而去。

“爱要不要,不行,自己取去”苏钰笑,回声道“慕钰便是慕钰吧,你也亦如从前……”

背过身离开的慕荷,几乎哽咽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泪止不住的流,她知晓他心里不好受,只是苏钰他向来这样,有什么的也从不和外人说,独独憋在心里,太子是不能悲伤的,或者说太子连悲伤也是受限的。每次难过之时,在朋友面前他总会变得不着调,不让他们为自己伤心。再难过在大臣面前便只能以温和的笑。即使他母妃过世,他仍是要笑着与外国使臣会面,见着好友,也只是以玩笑盖之,小小年纪是如此,如今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受了这样的屈辱,为了她放心,还是装作毫不在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他的忍耐,她都看在眼里。

刚才她想帮他整理发丝,他只是淡淡笑着后退,道是不要脏了她的手。

他如今很怕别人靠近他,是害怕被嫌弃,也是他在嫌弃自己,他留命一条,改名换姓,不过是为了百姓,待到明君,政风清明,他再去见母妃,也算是尽了孝。母妃武将世家出身,外祖一门忠烈,他亦不能丢了母家的面。

他没有详细问她这么多年经历,他曾试探的问过,她只一句家人皆去,独她在世,偶来此地,采药为生,他便也不再问,等她愿意,再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