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淋过雨的徐机长

“真要说起来,能准确判断出汉口能落,还敢做这个决策。这才是真正的天赋。”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彻底相信了你的来历没问题。那些敌特,不可能找到一个基础知识扎实到这种地步的人,过来顶了你的身份。”

面对徐机长这袒露心扉的话语,许亚林没有接茬。

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和这几个人相处,没必要绷着。但华人骨子里的天性,便是不太好意思认下别人的夸赞...嗯,也不能叫天性吧...

只能说,在大多奉行“打压式教育”、或是所谓“挫折教育”模式里成长起来的人,这方面都很难做到特别大方。

“机长,现在敌特真的有这么猖獗吗?现在建国都有十多年了,早应该清理完了吧?”

相比于和徐机长继续聊孰是孰非的问题,许亚林还是更好奇这年月里的一些事。

“这事,看地方的。你要说是在首都,皇城脚下,那一般都没什么问题。该发现的,早就揪出来了。但你像重庆这种地方...呵呵,我以为你能发现的。刚刚吃饭的时候,你不是也和他们一样,都叫我徐师傅吗?”

想想也对,东安街15号,民航局附近,那可是未来首都妥妥的正二环内。那种地方要是在建国十多年后的今天,还藏着什么敌特,那可就是秘密战线的同志们失职了。

而反观重庆...

“我是有这个猜测,见到大伙都这么叫了,我就跟着叫。没想到,还真是防敌特啊?”

“当年重庆是国民政府的首都,各个部门,单位全都在这,经营多年。说这里是曾经GMD的老巢,也没什么问题。谁能保证,那光头走的时候,没在这留人?”

“肯定留了人。”

许亚林快速地补充道。

“是啊,肯定留过人的。只是这些人在哪,谁也不知道。说不定,我们今天去的那家火锅店,那老孟,就是当年光头留下的人也说不定...”

谈到“旧主”,徐机长难免有些唏嘘:“一个时代留下的伤疤,想要完全褪去,哪有那么容易的。”

“就说我们当年,从HK回来以后。除了两个公司的老总,刘总还有陈总坐的那架飞机能进京外,其余人一律不得进京。第一批回来了12架飞机,11架都去了天津落地。后来还是上面派人,用车把飞机给拉到首都去的,就是怕我们这些人里,有特务。”

“我们那架DC-3,就是当年的12号机...”

徐机长话音刚落,一直没有吭声的张德馨忽然开口接了一句话。

张德馨在说这话时,借着月光,许亚林注意到了他脸上略显复杂的神色。

有骄傲自豪,也有落寞神伤。

许亚林倒是能想明白,这骄傲自豪,应该是为自己曾参与过那件历史大事,并作出了正确的选择。是股名为“历史参与感”的成就感在作祟,而那落寞...

必然也是因为,抱着满腔热血归来,却被人怀疑、提防。

道理上,大家其实都能理解,可这感情上...

就好像曾经许亚林常听说,许多警察当了卧底以后,在任务结束之时,都选择了辞职一样。因为卧底期间的经历,尤其是长期卧底后的警察,他们的习惯早已和所谓的黑帮无异,同事们也会担心,他们还能不能适应正常警察的生活,身上还会不会存有过去为了卧底任务,为了取得信任而被迫学会的恶习...

徐机长几人,能理解上面的决定。

毕竟两航员工,数以千人从HK回来。这批原本就是GMD,原本是要跟着光头去对面的人,回归大陆。那真是鬼知道,这些人里,会不会有光头埋下的棋子...

这些棋子可能原本并不是针对大陆的,而是为监控两航公司而布。可一旦全盘接收,将这些人也给接了进来,那光头必然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天赐良机。

只是为了避免这样一种可能,更多人的热血,却也被...仿佛一盆冷水淋头浇上一般...直接浇灭。

“现在还说这些干嘛?阿馨,我们现在的生活又不是过得不好?”

与许亚林一样,看到了张德馨脸上的落寞后,徐机长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也没说不好啊,机长,你别这么小题大做。我只是有点感慨,听你们聊到这...小许,你也别多心,事后甄别清楚了,该给我们安置的,都安置的很好。”

“去航校当教员的当教员,继续工作的继续工作。潘机长后来还当过专机机长,这些事,都是有目共睹的。”

“我理解,理解上面的难处,也理解你们心里的失望。”

幽幽地叹了口气后,许亚林倒是有点理解徐机长为何这么坚定地要给自己道歉了。

因为,他们也曾被这么怀疑过...

知道被怀疑的滋味不好受,所以...

自己淋过雨,才希望为他人撑起一把伞。

“诶,机长,话说你们当时,人在天津,飞机怎么给拉到首都去了?那时候没有你们,谁去飞呢?”

“我们去飞,那时候你找别人来,他们也不会飞这些美国佬的飞机啊。”

见到许亚林转移起了话题,徐机长也只是拍了两下张德馨的肩膀,然后跟上了新的话题,脸上也重新荡漾出一缕笑意。在这一刻,他又像是一个在给后辈讲述历史故事的爷爷:“从天津,去首都飞。”

“啊?你是说,每次飞行任务前,都从天津出发,去首都,然后再飞?”

这真是,大费周章啊?!

天津明明就有张贵庄机场,这...

“是啊,那时候都是提前一天,就得出发。从天津坐火车,先去首都,到站以后转人力车,到东四十条的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再去机场执行飞行任务。落地后也是,要是时间早,能赶上火车当天就得走,要是赶不上,也是去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天津。要是后头还有任务,那最多在家歇个一天,就得再跑回首都。”

“这不折腾人吗?我记得天津就有一个张贵庄机场,你们直接从那里把飞机开到西郊,或者南苑机场去,接了乘客再飞不行吗?”

许亚林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为了安全起见,徐机长这一批从GMD归来的人,怕是不能太直接地融入。可,人家本身就是飞行员,又不是不能飞?

直接让他们从天津飞到首都,这才要多久?不比两头这么来回赶路来得方便?

“说得轻省,那会哪有那么多油啊。当时大陆缴获了多少航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当时带回去的,加上后来‘护产运动’胜利后,带回来的航油,一共只有3499桶。一桶不过150公斤左右,你自己算算吧?”

“航油都还好说,滑油才是最缺的。滑油当时只有50桶,全部加在一块都不过七千多公斤。用升来算,勉强有一万升的滑油。DC-3,手册你也看过了...”

在徐机长话音落下后,张德馨立马开口跟上,言语间怨气十足。

相比于和航油打交道更多的飞行员,他们这些机械师,那才叫一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架DC-3,两台活塞式发动机。按照手册上的说法,为了保证这两台发动机能够正常运行,基本每飞行一个小时,一台发动机就要消耗两夸脱的滑油,也就是两升左右。

两台发动机那就得四升,如果当年,这架DC-3飞的还是今天的航线。那么算算飞行时间,就这么飞个汉口、飞个重庆,三十多升滑油就没了。

而这,还只是一架飞机的消耗。

一万升滑油听上去多,实则不节约着用,压根要不了一个月,铁定能全部败光。

“最难的时候,我们都只能把滑油和别的东西兑在一块,勉强让飞机能飞,能跑。首都机场上的那架康维尔,是当年我们一起回归大陆时的长机...不就是因为航材问题,被迫退役的。那架飞机,58年退役的时候,机身寿命、发动机寿命都远远没有达到它的设计寿命。”

“但是没办法啊,之前滑油不足,我们只能各种乱兑。那时候那架飞机飞得比较多,我们也没经验,只能尝试。什么滑油兑菜籽油、兑柴油,反正一个个油品的尝试,就看哪个效果好。结果一通乱兑,兑得发动机里面,油液杂质太多,毛病不断,然后就得不停地换配件,换着换着,耗材用尽...当想办法找代替品都找不到时,它就只能那么退役了。”

张德馨在说这段话时,语气挺轻松的,甚至还有点自嘲的感觉。就好像是在笑话当年的自己,还有其他机组的机务同事们一顿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

不仅没把飞机整好,反而是把那“风华正茂”的康维尔,给整到“报废”在机场停机坪上...

端得是尴尬。

只是这话听在许亚林这,那感受就完全不同了。

谁能想到,滑油、润滑油这么一个东西,在那会都会缺到这种地步呢?想想后世那卖都卖不掉,到处打广告的滑油,却在这会,比航油都要精贵。

“这是哪一年的事?”

“55年左右吧,具体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段时间,不光是航油、滑油,什么都缺。我记得是,一直到58年以后,才慢慢好起来。不过那时候,又来了个国际禁运。康维尔的航材买不到,买到了也运不进来,那时候有再多的滑油,也没用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回的首都呢?”

“56年吧?还是57年,阿馨,你还有印象不?”

“57年,我记得是首都管理处飞行大队成立后两年,我们才回去的。然后去年改成了一总队...老徐啊,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嗨,真忘了假忘了,有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