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暗影(中)》
“高二的散伙会吗?松露没跟我讲。”
“她刚想出这个点子就被章子袤接走啦,估计今晚就会在班级群里招呼。她说她想去唱k,希望多叫几个人。”
辛怡跳下桌子,高跟鞋跺了跺地面,高高的马尾左右飘舞,一颗透亮的心形耳钉勾住了鬓边的一丝头发。菁台六中禁止学生化妆或者有什么奇装异服的打扮,但是辛怡从来也没听过校规校训上的“鬼话”,每次都是仿佛刚从秀场下来一般睥睨天下地走进来。
“早早回去吧,再呆在这儿可要帮我干值日喽~”
她指尖旋着抹布从门口走了出去。门外扫走廊的男生声音顿时交杂起来。辛怡没有男朋友,但是她和所有人都玩得来。
她和戚雅暮玩得来吗?其实从心而论,戚雅暮并不喜欢这个有点霸道的家伙。有点自以为是,有点目中无人,喜欢当大姐大招徕小弟,有时候心生不满又会破口大骂不留情面。只是因为和松露同桌、一起坐在戚雅暮身后,她们才开始笑脸相迎。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每每看到辛怡自信自如的姿态,她多少还是会有点羡慕。
和一事无成、没有任何闪光点的自己比起来,辛怡简直就是老天赏饭吃的天使。
楼下又是一阵嘈杂。墙上挂钟指向下午五点,戚雅暮背好书包站起来,她突然好想穿上那件家里蒙了灰的黑裙子。那是妈妈买给她的生日礼物,这么多年来她没长个也没发胖,她绝对还能穿上,虽然在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前她已经好几年未曾踏入那间阁楼了。
她喜欢看闲书,所以了解过弗洛伊德的动机性遗忘理论,说人们往往会压抑早年生活中的痛苦回忆来维持自我精神的稳定,因此才会有遗忘。在这之前她就快要把那段糟心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她忽然很想穿那条低胸齐膝的黑色吊带礼裙,于是她有意压抑的旧人旧事又一股脑涌了出来。
真糟心呀。
她心里暗骂,迎着风骑上了自己暗红色的变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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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街巷,稀稀落落的人,戚雅暮已经好多年未曾踏足这里。
具体是多少年呢?那一次大闹,是初二还是初一?她记不清了。这么一看好像并没有过太久,但是也许还是因为她本能的想要遗忘想要逃离,所以才会希望这段旧事被她抛在身后已经足够远足够远。
远到那生锈的刀刃划过指尖的钝感和痛感,只敢在偶尔的噩梦里找来。
这是一处即将拆迁的老旧小区,住户已经搬离差不多了,人去楼空,像一座鬼城。戚雅暮家在这里有一处阁楼,很小的时候她和父亲住在这里,那个时候每天晚上她都会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看星星。那个时候的戚雅暮既不怕黑也不恐高,站在没有护栏的地方和对面阁楼里的大狗隔空对望,戚雅暮学狗叫的时候大狗的主人会从五楼探出头来。
沉睡的记忆逐渐复苏,她缓步走进墙皮剥落、吊灯摇摇欲坠的廊道里,拾级而上。小区的政策是买下五楼的人附赠阁楼,但父亲把五楼卖掉了,只留下一间阁楼,一米八的高瘦男人和尚且年幼的戚雅暮就蜷缩在窄小的阁楼里生活了好多年。
那个时候戚雅暮在上小学,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装扮她的小卧室,以及站在六楼看星星。父亲是个极端喜新厌旧的人,毫不介意女儿随着心意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回来装点自己的小家。父亲同时也是个极端博学的人,他什么都知道,于是小小年纪的戚雅暮就能准确背出天上的星图。父亲还是个身手极端敏捷的人,如果他没有在那次大闹中“死去”,他绝对会和现在的戚雅暮比一场。
比一场什么呢?
钥匙串叮铃叮铃的响,戚雅暮仔细翻出那一把钥匙。她怀疑铁门会不会旧到生锈了打不开,沉闷的“咔哒”声在空荡荡的走廊回响,她心中一凛,轻轻推开了这扇尘封许久的大门......
门口的地面上没有血迹。应该是妈妈离开时擦掉的。她轻轻喘了口气。淡淡的霉味瞬间冲进她的鼻子,她忍不住低咳两声,从书包里掏出香水来大肆喷洒了一遍。这是她跟风买的所谓小众香水,木质馥奇调,像是进了木材厂。
屋子里的陈设一如往常,定格在父亲“死去”的那个周末。阳台的窗玻璃碎了,她记得这个事,似乎是去年,也可能是前几个月,有个男人气冲冲地给妈妈打电话说玻璃掉到了楼下,叫嚷着高空坠物她是不是想要杀人,让妈妈快点回去处理。后来便没了下文,看现在这个模样,想来妈妈也还是没有回来。
戚雅暮将书包随意地扔在床上,激起的厚厚的灰尘在即将沉沦的夕阳中跳着迎新的舞蹈。她将玻璃残渣随意清扫一下,轻巧越过窗棂,来到了旧日里最喜欢看星星的地方。
现在她看着夕阳了。血红的大太阳沉在西方商厦的楼顶,一排海鸥齐刷刷飞过,紧接着海风也从楼宇间的罅隙中吹来。菁台是个海滨城市,每个夏夜都有凉爽的微风。
对面的大狗已经不在那里了。旧房拆迁,狗主人应该早就拖家带口离开了。自己的童年回忆又少了一块,她突然觉得那条狗也生得俊俏,并没有那么面目可憎。
戚雅暮回到屋子里,打开衣柜,将发了霉或者发了黄的旧衣服倒出来。父亲带不走任何东西,妈妈临走时也只带走了她自己的东西,于是戚雅暮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其实那时刚刚小升初的自己也没什么家当,后来去了新家,妈妈又给自己买了很多新衣服新东西,硬要说的话,自己的家当大概就只是这间老房子而已。
现在老房子也要拆迁啦,她不准备搬走什么,她只想要那条裙子而已。
它确实依旧留在这里。很难理解妈妈当年为什么会给才初中的自己买这样不着调的衣服。虽然以那个女人的性子这确实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情。她应该庆幸自己最终长成了一个天天穿着校服本本分分上学的“好”学生吗?妈妈又会怎么想这些事呢?她抛弃往事比自己抛弃的还干净,她兴许早就忘了这条裙子。
将裙子塞进书包里,戚雅暮又翻出来一套素白的衬衫收好。一点云彩飘过来,堆在对面的楼顶上,像是一座皑皑的雪山。戚雅暮蓦的想到了雪诺和耶哥蕊特在城墙上拥吻的场景。那一幕真美,也是从那时起她喜欢上了被冰雪和夕阳覆盖的荒原。
就这般吹吹风、看看夕阳吧,将所有的烦恼都忘掉,然后迎接一个干净明朗的高三。
天色渐渐暗下去。屋子里没有灯,现在的戚雅暮怕黑怕得要死,她急急收了东西,将要离开这间记忆里的净土。
可是忽然,一个黑影在身后的墙上闪过。
戚雅暮的视力好得很。虽然父亲已经“死了”,但是他对戚雅暮说的那句“你一定要好好保护眼睛”却像封印一样牢牢刻在她的脑子里。也许这句话本身就带着一股魔力,时至今日,虽然她也没有刻意去保护眼睛,但戚雅暮的视力始终是飞行员水平。
她不可能看错。
一阵凉风从天台吹进来,直戳她的后脊,戚雅暮悚然一惊。她紧紧盯着方才黑影出没的角落,手小心翼翼去摸包里的手机。她不信牛鬼蛇神,但是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跑进这个破旧的阁楼里。
确实没有人会闯进破旧的阁楼里,但是在它废弃之前,确实曾有人闯了进来。
她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往事最终还是冲破了心底的枷锁,以遏无可遏的架势横扫了戚雅暮心底的每个角落。利刃破开肉体的触感重新回到了她的指尖,那个男人,戚明光交给她的一切如蛇般重新攀附上她的双手,然后是双臂,最后缠绕在她的脖颈,扼住她的喉咙令她喘不过气来。她花了很多年甩掉与那个男人相关的印记,但是回忆永远会追上她的,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魔咒,哪怕他现在正躲在遥远的地下苟延残喘、与死了无异,他的影子迟早有一天会吞噬掉这个盈盈纤弱的女孩。
很多年前,在阁楼上无忧无虑看星星看月亮的戚雅暮尚且不知道“妈妈”的含义。
很多年前,妈妈领着一个陌生男人来了,和父亲大吵一架,但只是他们单方面痛骂父亲。
很多年前,父亲开始教戚雅暮一些不方便拿在明面上说的东西,他讲了完全不同于现行物理化学知识的奇奇怪怪的知识,当时的戚雅暮听不懂但是全都一笔一划记了下来,后来她学了真正的理化,才发现父亲讲的东西狗屁不通,却直觉却又告诉她在某个时空下好像有实践的可能性。
很多年前,父亲送了她一把刀,开了刃的锋利的尖刀,由于阁楼场地的限制,每个晚上夜深人静时戚雅暮都会爬上房顶去练习,在倾斜的瓦片上,在虚空中描着一笔一划。
两三年前,周末,下雨的清晨,父亲照例送她去上补习班。他那天神态很怪,嘱咐了戚雅暮很多话,像是交代后事一般。当时并未在意的戚雅暮打着瞌睡应付了过去,后来她想要再回忆时,却连只言片语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