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朔城边,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薄雾轻拂弦月淡。秋水兰舟,随波逐流,泛漓江绿水而下。
细雨绵绵,风吹帘动,薄纱遮半面,朱唇浅笑,坐于素舆之上,其旁人推其而出于船舍檐下,月色穿云而过撒在他的脸上,眉目清冷,又似潺潺秋水,时而柔情,时而悲凉,一身素白似雨一般净,徐徐抬手知微雨。
“大人,夜里太凉,属下还是推您进去吧。”其旁身着黑衣的随侍请命道。
他于随侍微微浅笑,此番竟有些苦涩,落下手道:“他来了。”
随侍一点便知,攥紧双拳,无奈退下。
不过回眸一瞬,细雨骤停,那双暗黑色的眼眸与他只差分毫,黑雾绕身,饕餮身着玄衣以弯腰之姿审视着他,腰间金色鳞片莹莹闪烁,嘴角勾起一股邪笑道:“阿蒙,别来无恙。”
“得尊主照拂,不敢有恙。”他回敬饕餮的目光,语气清冷。
饕餮笑容更盛,于他身前幻出一桌茶水,檐下方寸之地,不足容其,桌子置于暗与明的交界,饕餮在明,他在暗。
饕餮自顾自地端起茶水喝了起来,勾唇冷笑道:“计蒙,多年未见,你还是一如往昔。”
妖神月惊重神陨之后,妖族败落,余左使计蒙、右使白泽统领妖族,然,魔神虽死,而其座下之首饕餮,乃是上古凶兽,受魔气所限未能成神,也已有半神之力。妖族之内,无一人能与之相抗,遂,沦落至此。
计蒙眉目冷淡,语调平静:“属下已按您吩咐去办,他们三人已被困于城内。”
饕餮戏笑了几声,笑言道:“这世间,唯你一人知我。”
听罢,计蒙双手紧握扶手,青筋暴起,眼角抽动,饕餮旁视仍带着笑意,站起身道:“好了,开个玩笑。”
饕餮行至计蒙身后,拍拍他的肩,靠近他的耳畔道:“此事交与你,本座自是放心。这几日本座会留在此处,陪着你。”
计蒙眉目轻抬,眼眸泛起微澜。看着饕餮行至船侧的背影,他沉思片刻,缓缓启唇:“城中新生变故,不知何人所为。”
饕餮施法逗弄着江中鱼,却被此言引得偏过头去,轻挑右眉反问道:“不知?”
“秦氏之女受妖气所伤,其凶意指那金乌妖。”
“非你所为,非本座所为,更非天上人所为,却又能瞒天过海,也只能是她。”饕餮不解,徘徊沉思,“可她何必做这损己之事?”
“属下不知,但属下彻查全城,确实毫无线索。”
“有意思。”饕餮瞥了一眼计蒙,脸上扬起一抹笑容,“局势未明,先按兵不动。”
说罢,踏风而去,人走,雨落。
自计蒙身后幻出一缕白雾,来人便是今日城墙上的黑衣男子,缓步上前问道:“阿蒙,他……这是何意?”
计蒙摇了摇头,他也猜不透,道:“他疑心甚重,自然不会将一切都与我明说。不过,今日伤你那股神力,我想,定然是她了。”
“神主?”
“当年天界预言六百年后梧凰神主将重现于世,这才使得魔界不敢妄动,如今暗潮汹涌,她所行的每一步,都是他人提前设好的局。”
“阿蒙你……?”白泽惊疑道。
“那片金鳞,不仅有我的一身妖力,还封存着我的一缕妖魂,他们所密谋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
“你说什么!?既是如此,你为何从不曾与我说?”白泽嗔怪道。
“告诉你有何用?你去抢吗?还是去与他拼命?如今的妖族即便举全族之力也未必能赢得了他。”计蒙太了解白泽了,一旦言出,白泽必定不计后果去抢,他紧紧注视着白泽,“白泽,我逃不了的,但你可以。”
白泽俯身于计蒙椅座前,满眼心疼,温声道:“阿蒙,我绝无可能弃你不顾,可我们忍了六百年,同族被害,受尽侮辱,难道就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赌赢了,便是天下和,赌输了,就算与他们同归于尽,我也在所不惜。”
“你就那么相信她?你忘了妖神大人是如何——”
“白泽,没别的办法了,这是妖族眼前唯一一条生路。”计蒙打断了白泽,怔怔望着林朔城的方向,“我信她,就凭她敢于与天抗,就凭她走到了这里。就说明,她与那些人,不一样。”
云随风走,月出云,皎皎月色之下,暗流汹涌。月色照亮着灼染的前路,她至门前缓步,停息片刻,轻敲了门。
“月姐姐?”鹤汀州闻门声打开,见来人有些诧异道,“此时前来,可是有何事?”
“你……苏大哥呢?”灼染透过门缝看了看屋内,未发现欲寻之人。
“苏大哥说出去探查一番,已经有一会儿了。”鹤汀州解释道,“估计是怕打扰姐姐休息,外边风大,月姐姐进屋等吧。”
“不必了,我去寻他。”灼染微微笑言,迅急离去。
城内一小巷深处暗影无光,唯一屋舍灯火通明,几人酒后欢愉,于庭院内对酒当歌,忘乎所以。殊不知,这暗夜深处正藏着一双眼睛盯着他们。
阎罗于这屋舍瓦砾上来回踱步,施界隐去声息,找寻洛今宵的身影,直到确认,暗自心道:“等了你这么久,终于出来了。”
正欲施法惩戒之时,一只纤纤玉手轻握上他的手打断了术法,月色透过红纱,纱影微浮于他面容掀起层层光影,红衣如花瓣绽放,长长青丝随风而动,越过来人的身肩,划过他的指尖,他怔怔地看着来人,眼眸被月色照得透亮,眸光流转,如水微澜。
阎罗知晓来人,还是有些诧异灼染为何知他在此,问道:“大人?”
“阎罗。”灼染松开了他的手,抚上了他的臂膀,紧紧望着他的眼眸,沉声道,“我早就习惯了。
这上万年来,她又何止受过这一点。
可是人之所信,最是难改。
偏见亦或是一叶障目,这都不重要了,她只要他们好好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习惯就能不受伤吗?”阎罗声音有些哽咽,“大人悲悯世人,为何……就不能心疼心疼自己呢?”
“可是如此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一如离朱从前问她那样。
“你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过去的质问不断地在耳边回响。
“能改变!”眼前人掷地有声地告诉着她,坚定地仿佛亲临过一样。
“譬如我,譬如云风被解救的那些女子,譬如……”我母亲
阎罗没能说出那三个字。
“这世上许多人……”他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哪怕这些改变细如微尘,哪怕只有一个人,都有意义。”
而被大人拯救的这些微尘之中的“我,不希望大人被任何人侮辱。”
他说着却又掩着。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灼染倏然笑了,她眸中含光,怔怔道:“阎罗,你踩到我的影子了。”
阎罗慌忙地看了看脚下,虽然不懂她为何突发此言,但阎罗还是赶忙移开了脚步,转过身去恼声道:“大人说话,有时候还真是——让人哑口无言。”
灼染盯着他的背影,看得出神。
你又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是因为你体内的聚魂灯,还是因为你自己?
上万年前,好似有人也曾这般肯定过她。
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但她始终记得,她坚持下去的信念。
“你要什么?”
“我要世事公平,要良善之人善终,要害人者偿命。”
一字一言不断地、迅速地充斥着她的生命,直到化成了执念。
而像阎罗这样的人,便是在告诉她,她的坚持有意义。
神在救人,人也在救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