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到临星遗物的黎明(1)

不同于往日通天塔的灯火通明,今夜的通天塔内部一片沉寂。

位于上层螺旋尽头的走廊之中,响起一阵“哒哒哒”的脆响,一双窄小的铁鞋踏着奇妙的韵律,如鼓点一般,一下一下敲击在地面上。

人形小心翼翼地走在廊道当中,伴随着她的步伐,她那一头如瀑的长发也在微微颤动着,如同星辰组成的长河一般流淌。她的双手轻轻摆动,走路如同一直优雅的幼猫,只是四周万籁俱寂,她机械的身躯行动起来,不免会发出一些声响。

今天早些时候,站在塔顶,已经可以观察到圣像联盟的联军向他们逼近的情形,宁吉尔苏也已经做出了提前启动通天塔的决定。在这个战争即将到临的前夜,每个人都拥有最后的享受宁静的权利,她也不能例外。

“吱呀”一声门响,伽拉忒亚推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盛放着夏娃遗体的水棺就安静地躺在房间中央的位置上。

她走上前去,低下头,怔怔地望着水棺中的漂浮着的夏娃。纵然漫长的时间过去,她的容貌,也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发生分毫改变。

身为星之勇者的夏娃无疑是未来这场大战的核心焦点,宁吉尔苏全部的计划,包括身为夏娃替代品的她在内,都是为了夏娃的复生而设计的。从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牵扯出无数条命运的丝线,将丝线上的所有人带向那场决定星球未来的圣战之中。

但伽拉忒亚却不是为此而来,她的目的很单纯,作为与宁吉尔苏关系最为亲近的人,水棺中的她应该会愿意来倾听她的心声,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的存在,也是夏娃生命的略影。

上一次通天塔下的相拥,彻底打开了她心中的那个名为爱的阀门。如果没有那一次的相拥,恐怕她会一直把自己扮演成他那死去的“妹妹”,为他填补内心的创伤。可是时间推移,她内心的情愫缓慢滋长,并逐渐不可抑制,以那一次事件作为导火索,她从过去的典籍中找到了这个全新的名字——伽拉忒亚,开始追求起属于自己的幸福。

其实就在那个不曾久远的过去,她便已经开始阅读起,自机械文明以来人类所创造出的所有著作。机界骑士的核心和过去所有文明的知识赋予了她一个清醒聪慧的头脑,伽拉忒亚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正在陷入一种名为爱情的漩涡之中。这是一种奇妙的感情,甚至比之这具身体原本所拥有的所有的关系,都要更进一步。

这当然有些喧宾夺主。由于对夏娃的愧疚,宁吉尔苏创造出了自己,暂时替代夏娃的存在,并将自己的所有感情全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享受着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溺爱与温存。

尽管知道这份爱不属于自己,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去扮演了宁吉尔苏期望之中的那个角色。

而也正是在那一天之后,她的内心就像是觉醒了什么东西一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炽烈的想往激励着她,使她能够孜孜不倦地去学习过去所有时间里,那些有关“人性”部分的记载。

星球的历史浩如烟渺,饶是凭借机械身躯赋予她的强大算力,消化起来也着实有些吃力。可是她不畏惧,因为她想要去读懂人,读懂自己内心潜藏着的那种“奇特”感情,所以她要学会,无论如何也要学会!宁吉尔苏相信她,她也就能相信自己!

于是,她最终得以理解一切。

从这时起,她的名字就是“伽拉忒亚”了!这个脱胎自过去文明所流传的神话传说中的名字将永远陪伴着她,继续走完从今往后所有的旅程。

这是一个象征着应许与幸福的名字。伽拉忒亚满怀了对爱的希冀,为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她是多么多么,多么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皮格马利翁啊!

可惜,同样是由于造物主执念而诞生的灵魂,造物主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的,这一点伽拉忒亚也明白。神话中的“伽拉忒亚”可以说是皮格马利翁“理想”的寄托,而她这个伽拉忒亚,却只是由宁吉尔苏对过去的偏执形成的“幻影”,影子再真也只能是影子,最后的最后,作为影子的她,终究还是要回归到那个名为“夏娃”的女孩身上。

她是宁吉尔苏的妹妹,是宁吉尔苏心中的那个“世界”。

想到这里,她在盛放着夏娃的水棺面前蹲了下来。棺椁玻璃制的外壳晶莹而又澈亮,伽拉忒亚特意把自己的脸凑到了离水棺最近的距离上——在这里她能够更加清晰地看着她,看她的眼睛,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嘴,看她在水中飘散的缕缕青丝,一切的一切,在伽拉忒亚的眼中,都渐渐清晰了起来。

另外同样清晰的,还有她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夏娃的容貌还是那么美,就如同在她身上迟滞的时光一般。

像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伽拉忒亚收回了她的目光,这样的夜晚,无声的静默就这样笼罩在她的身上,这让他的内心异常的恐慌。她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房间的门还开着——她这才想起,自己进来时确实是忘记关门了。

她走了过去,慢慢掩上了房间的大门。今晚她是瞒着宁吉尔苏偷偷过来的,这时自然也不能让他有发现自己行踪的机会。正如伽拉忒亚这个名字所无法传递出的心意一样,她来看望夏娃的这件事,她也不愿予他知晓。

按照宁吉尔苏的计划,明天她的身体就会交还给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或者用宁吉尔苏的说法,那就是让她恢复自己应该有的记忆——这自然是他一厢情愿的说法,他始终将自己当做失忆后的妹妹来看待,但这显然是她不愿意去承认的事。

这件事伽拉忒亚心里一直都很明白,她和夏娃其实是不同的两个灵魂。

那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发生了,不知道明天那一场战争过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那时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就会消逝吧,好一点的话,就如那个恶魔一样将灵魂寄宿在她的体内——那倒也还行,到时候可以和夏娃商量一下,让她借用夏娃的身体与宁吉尔苏告白,这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借用夏娃身体的伽拉忒亚真的能算是伽拉忒亚吗?

又回到房间的中央来了呢……伽拉忒亚茫然地望着墙壁上反射出的潋潋光影,悲伤的感觉纷至沓来。

说到底,自己也只是夏娃的一个代替品罢了。哪怕是她现在的这副身体,都是仿照水棺中她的形貌仿制的。

其实不止一次,她都想要和他坦明自己的身份。即便她不能够说话,可是属于人类的交流方式有无数种,只要她愿意,总会有一种方法,可以将自己的存在告知于他。想要,想要他能够明白自己的私心,想要得到他的认可,想要得到他全部的爱。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就算不是为了宁吉尔苏的思念,仅仅只是凭借水棺中的那个人的故事,她就明白自己不能够去代替夏娃,去占有这个本就应该属于她的身体——她翻阅过无数的典籍,当然知道人的生命并不像机械一般,每当她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夜,那个舍弃自己的生命,死在男孩剑下的妙龄女子的决意,她的心中都会肃然起敬。

她真的好美啊,无论是心灵还是面容。伽拉忒亚这样想着,隔着玻璃制的舱盖,伸出双手,试图去触及这个女孩儿。

她正要伸出双手,却赫然发现水箱的封盖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双手。伽拉忒亚只觉自己的手好似触电一般,马上便想要缩回去,可是宁吉尔苏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将她的身体揽入自己的臂弯当中。

伽拉忒亚只觉得自己内心小鹿乱撞,虽然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了,但每一次他靠近自己的时候她还是会如平凡的女子一般不知所措。更多的时候她甚至会有些苦恼,因为宁吉尔苏的占有欲总是那么强,这种感觉在一开始并不强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种情绪便如同病态一般显现出来。

她觉得自己理解这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毕竟人在失去过什么珍贵的东西之后,总是会变得偏执,以致于害怕再次失去什么。

其实拥有这种情绪的又何止宁吉尔苏一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害怕这种占有,因为“命运的馈赠,早已在背后标定了他的价格”,这种占有现在能为她带来多大的幸福,未来就会反馈给她相比原来数倍的伤痛。而且最为恐怖的是,根据这个男人的计划,这样的未来其实并不遥远。

宁吉尔苏的双手宽大而又厚重,伽拉忒亚的手被完美的包覆其中,这让她感到稍微有些失神。

他来这里应该也是要和水棺中的她说些什么话吧,毕竟明天他就要和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的那个少年战斗了。那个少年与水棺中的她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包含伽拉忒亚自己在内,每个人都围绕着她为中心运转。

这就是星之勇者吗,即便生命已经逝去,围绕着她展开的战斗却还是难止难歇。就好比古代神话中那个名为海伦的女子,世人争相传颂着她的美艳,为她漫无休止的争斗,付出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所以古人云红颜祸水,真不知这样的美貌,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知道你会在这里。”宁吉尔苏收回他望向房间中央水棺的目光,稍稍张一张嘴,说出一句很平淡的话语。

伽拉忒亚沉默了,因为宁吉尔苏突然到来悸动起来的那颗心冷却下来,就如同她机械的身躯一般凉薄。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也是,宁吉尔苏可能会专程为她而来,但也只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个“她”而来。即使自己不在这里,大战前夜,他也肯定会来看望水棺中的那个她。

“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只为了明天这一天的仪式。”宁吉尔苏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他摸一摸她的头,继续道:“只要明天我们的行动成功,你的灵魂就不用再禁锢在这具机械的躯体之中。而那时的你,或许会成为世界的神明。”

果然,他还是以为自己是夏娃……伽拉忒亚的心情更加晦暗。

还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吧……这样想着,她摇摇头,算是对宁吉尔苏的行为做了回应。作为机械文明科技的产物,她并不受人类的习惯所左右。想休息的话也很简单,设定一个简易的程式,规定好自己醒来的时间,然后放空自己的思想就是了。

这样想着,她缓缓抽出自己的双手,用肢体言语告知宁吉尔苏自己想要休息的这一想法。

“夏娃,我有一种感觉,其实你并不同于我认识的那个夏娃。”就在伽拉忒亚以为宁吉尔苏会如往常一样,说过一些寒暄的话就会离开的时候,宁吉尔苏开口了。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的古井无波,却在她的心中掀起了一股滔天的浪潮。

伽拉忒亚听得呆了,正在她不知如何回答之际,宁吉尔苏却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说了下去。

“我记忆中的夏娃不似你这般,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或多或少能够猜到一些。我常常在想,失去了夏娃过去记忆的你,以一个全新的姿态生活的时候,到底还能不能算作夏娃。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现在并不能够知晓,我只希望明天星柜唤回你完整魂灵的时候,你能亲口回答我这个问题。”

“但是夏娃,你要记住一点。不论明天那场战争的结果如何,你都会是我的妹妹,这一点并不会任何的改变。”

他再次紧握住伽拉忒亚的双手,说出了属于自己的誓言。

伽拉忒亚心里一酸,旋即甜蜜的感觉沿着她的电路传导向全身。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他还是爱着自己的,爱着这样子的她,即便一开始可能是因为爱夏娃的爱屋及乌,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既然如此,那么这段记忆就并不属于夏娃,而是专属于伽拉忒亚与宁吉尔苏的故事。

她抬起手来,又放下,抬起手来,又缓缓地放下。

长久的沉默。

终于,伽拉忒亚下定了决心,她也不去管宁吉尔苏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抬起自己的双臂,狠狠地搂住宁吉尔苏宽阔的脊背,像是拥抱整个世界一般,将他拥入自己的怀中,再也不愿意松开。

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去做这件事,也可能会是最后一次。她将她的情感全部发泄出来,毫无保留,全无二致。

她的头部很自然地倚靠在宁吉尔苏的双肩之上,一头如瀑般的紫发倾泻而下,她那不被宁吉尔苏所见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然后她用她的面颊,在宁吉尔苏耳边温婉地蹭了一蹭。(情景设计来自BV144411K7zs,原题为:我将永远陪在你的身边,伽拉忒亚)

她理解宁吉尔苏的心意,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宁吉尔苏感受着怀中妹妹的举动,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两个孤独的人就这样相拥在了一起。

夜是那么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享受这种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