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灵视,统一之梦

“我将知无不言。”阿泰尔表示服从,“我们现在开始吗?”

一个环形的装置落到桌上。它的表面有金属光泽,铭刻着祷文和电路一样的花纹,内侧牵拉出几根缆线,末端如接口一般。

“戴上它。”

“它的作用是什么?”

“思想放大器与投影仪。它会将你的思想变成活的现实。”

“思维提取。”阿泰尔谨慎地说,“就我所知,这项测试通常是在灵视庭进行。在这样的环境中测试,”阿泰尔示意周围,“干扰是否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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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正在赫利俄斯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整洁而朴素的房间,它在塔楼的外围区域于是靠外的墙上有一个窗户,磨砂玻璃现在是闭合的。

室内有一张大理石做的书桌,还有足够支撑着甲禁军重量的椅子,墙壁上挂着风景明丽的挂画。

一张铺盖简洁、四角见方的床摆在一边,但与其说是卧室,这间房间的功能与风格更像书房。

书桌边上就是书架,木质,靠在墙边,简易封订的羊皮纸册和精装的书本摆放得很整齐。没有静滞力场,没有雕花,没有灰尘。

这是一间整洁有序的房间。但距离灵视庭的严格布置还有很大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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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甲禁军没有移开视线。他紧紧地盯着阿泰尔,说:

“技术在进步。你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万年前的帝国了。”

“那么,现在的技术已经能绕开思维屏障了吗?如果在测试的时候对它做出抗拒行为,它会对我的头脑造成伤害吗?”

“可能会导致一定程度的脑挫伤。”黑甲禁军冷冷地说,“开始。”

阿泰尔依旧犹豫。对于这样的事情他应当感到紧张,或者恐惧。但他的身体很顽固地抗拒这些情感。阿泰尔看了一眼赫利俄斯。

“如果你足够配合,那就不会有问题。”赫利俄斯温和地说,“你所要做的只是回忆你的过去。”

阿泰尔又看了一眼黑甲禁军。

他戴上了灵视头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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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苏醒开始,阿泰尔·金对自我的认知就像是他对禁军这个概念一样,不完全清晰。

他迷茫地离开那间幽暗的房间,迷茫地前进、穿越长廊,直到环境从幽暗转为明亮,直到他被浮夸的金色包围,沉入梦境的感觉挥之不去。在他打碎展台拿走里面的成列物、让它凄声尖叫的时候,在他一巴掌扇飞那金黑色长角罐头的头颅、污血在他眼前溅开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当然现在他也没感觉到清醒。

他到底是谁?

首先,他是个人类。这毫无疑问。

其次,他现在是个禁军。这也没什么可质疑的。

但是,但是!他知道这个时代即使禁军也无从知晓的秘密,那些埋没在历史中被遗忘的往事,那些不可言说的禁忌,比如某个不被铭记的帝国、混沌诸神的名号……

他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不带有任何立场的观测,好像翻阅书页,读取着他所站立之境地的设定。

他一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虽然对过去的事情记得不清楚了……但是!若他不曾在此留下痕迹,又突然身在其中,那他究竟,是什么呢?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一定是个穿越者!

而且变成这幅模样,多半不是自己一脚趟进浑水,是被某个金色大只佬拐到这粪坑里来的!

皇皮子你误我啊……阿泰尔悲从中来,但他已经变成禁军了,总不能当着其他禁军的面痛骂上司吧?于是他一边在心里叨叨,一边寻思着该怎么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活下去。

穿越者生存指南第一则是啥来着?

藏好你的身份,扮演好你的角色,伪装成你已经成为的人。

这可不好办啊……阿泰尔登时觉得自己身上的金甲就和紧紧缠绕的锁链一样,箍得他浑身难受。禁军是什么东西?是帝皇的近卫,也是经过基因改造的超凡人类,每一个都学识渊博,是人文社科各个领域的大师……这种东西让他怎么演啊?

禁军还是对抗混沌大敌的战士,永不腐化,永不堕落,永不屈服。阿泰尔扪心自问,他在外表上可能和真正的禁军没有区别,但在坚固的耀金外壳下,穿越而来的他依然是个软弱的凡人。能否直面这黑暗未来的血雨腥风是一说,如果混沌把他当作一个突破口,想给帝国来个中心开花,那可怎么办?

他选择接受“记忆提取”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是的,他很有可能暴露,但……

要是真提取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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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的平原,有毒的废土。这里是泰拉,人类文明的摇篮,几万年以前的人类称这颗星球为地球。

人类曾有过辉煌一时的璀璨年代,足迹遍布银河,但随后在一场大灾变中四分五裂。在这个时候,奇观化为废墟,故土也沦为焦土,科学与文明皆被摧毁。泰拉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科技蛮人部落,相互征伐,彼此敌对。

这些军阀首领残暴地奴役手下的人民,掠夺、残杀、贪得无厌,为了巩固统治进行禁忌的实验,或者信奉虚伪的神明。

在人类即将覆灭的时候,一个自称为帝皇的人站了出来。

他统一了泰拉,制造出强大的星际战士军团,与火星缔结盟约,发起一场宏大的远征,重新整合那些在灾变中失联的人类星球,驱逐异形,摧毁邪教,解放奴隶,让人类文明再次复兴……

嗯,从统一战争到大远征,和记忆中没有太大差别。

等一下,阿泰尔呢?他在什么地方?扮演了什么角色?

啊,在这里。

当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时,他的视角就落下来,不再浮于叙事之外。在默兰德·森的雪夜,在北非的荒漠,在阿尔比亚,在乌拉尔图。他屠戮军阀的改造大军,摧毁野蛮的战争机器。他见到罪人的头颅被砍下,哀哭的奴隶被释放。烈焰焚烧了死者的遗骸,被奴役的人民在获得自由。他追随在帝皇身边,见证帝国崛起。

等一下,在他成为禁军以前,他是什么?他是被从荒原上捡来的吗,他曾经也是个奴隶吗?

没有印象了。

改造会抹去受试者的过去。也许这是成为禁军要付出的代价。

他好像有过一些凡人朋友,他们很快就死掉了,那时候的人类普遍短寿,他为此难过了很久。在制造出星际战士以前,帝国依靠他们的前身雷霆战士四处征伐,他认识其中一些,可这些战士最后都发了疯,死在了阿拉拉特山。

那时候帝皇也在那里吗,见到忠诚于他的战士们屈服于疯狂、被屠杀、被清洗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在那里。阿泰尔很奇怪地发现他需要克制住向那金色身影捅上一戟的欲望。雷霆战士浓稠的血液溅到他的铠甲上,而他用力将战戟更深地压进那战士体内,直到透背而出、切入岩石。

他看不清那位雷霆战士的面容了,但知道他在呼喊他的名字。他们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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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阿泰尔·金,这些不是你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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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翻倒的声音。

灵视头环在一阵爆裂的电火花中损坏,投射在房间里的影像一闪熄灭了。

变故发生的第一时刻,赫利俄斯绷起身体,握紧了腰间的短剑,另一手压在武器保险上。

“阿泰尔?还清醒吗?”

他问。

在这个情况下他无法期望得到回复。

在他前面,阿泰尔僵硬地站着,在声音的刺激下将神色淡漠的脸转向他,但一点都不像听懂了语言的样子。他的眼睛就像受惊了一样睁得很大,却没有神采,唯有那金色的火光燃烧得愈加猛烈,甚至吞没了瞳孔。

“这不……是……”

他张开嘴,就像他在尝试对身前的呼声予以回应。断断续续的人类的语言从他口中掉落出来,然后彻底破碎。

赫利俄斯感觉这场景就像某种非人的事物正在那具禁军的身躯里醒来。对执行他这种工作的人而言,想象力向来是负面的用词。这样的场景让他想到了某种古泰拉带羽生物的幼崽在孵育它的卵壳里蠕动,仅仅未诞的呓语就足够给皇宫的守卫带来危机感。

更别提当那个怪物拖动肉身的禁锢、开始在房间里走动时候,赫利俄斯几乎是极力克制着开火的念想。

顶着阿泰尔外壳的怪物从赫利俄斯身边走过,他身体摇晃,脚步沉重,但是行走时几乎没有声音。他往门那里走去,黑甲禁军站在他的路线上。

“狄奥多西(Theodusius),这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赫利俄斯轻声问。

黑甲禁军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赞叹?惋惜?他只是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连他的同伴也不明其意。

“不尽人意。”

然后他这么简短地说了一句,就向那个小怪物走过去。

赫利俄斯架起他的长矛,预备意外发生时支援狄奥多西,而后者只是走到阿泰尔身前,将一记重拳轰在了那张被迷茫浸润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