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女配逆袭文的女主。拿着女主设定,偏偏是个恋爱脑,不停给女配铺桥搭路。作者你没事儿吧?这恋爱脑女主谁爱当谁当去,我要当事业型大女主!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女主之位。
- 我是女配逆袭文里的女主
- 黛岳灰
- 19853字
- 2023-05-18 14:12:13
我是女配逆袭文的女主。
拿着女主设定,偏偏是个恋爱脑,不停给女配铺桥搭路。
作者你没事儿吧?
这恋爱脑女主谁爱当谁当去,我要当事业型大女主!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女主之位。
1.
我叫肃枚,生活在女配逆袭文里,女配是我庶出的漂亮妹子,即将在我大婚前夜抢走我的夫君,再一脚踹了他,攀上金陵首富家的贵公子,然后是当朝状元、镇国大将军、丞相……最后是皇帝。
“姐姐。你怎么啦?”肃樱眨巴着杏叶大眼,怯怯地问我。
我能说我昨晚熬夜看完了名叫《女配的石榴裙好辣》的话本并得知这个世界的真相了吗?我不能啊!
“咳,樱樱啊,那个……你有什么梦想吗?”
“啊?”她微微张开樱桃小口,那故作清纯的样子让我稍感厌恶。不,算了,我不恨她,是她让我知道我那未来的夫君陈铭阑是个什么货色。
只恨这世道,退婚太麻烦!掰扯来掰扯去最后总是我的名誉受损。
我已经决定等到大婚前夕那日,带着姑嫂婶子上他们私会的酒馆捉奸。到时候把门一关,我一拍大腿跌坐在地,先哭哭啼啼后以理服人,叫长辈们替我撑腰。
料想陈家自知理亏,会求我们肃家不要声张,婚事还是要办的,不过这新娘子嘛……自然是由肃樱妹子来做啦!
2.
臭男人不值得我动气,但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就像《女配的石榴裙好辣》中描述的那样,我身为炮灰女主,生着一双流光潋滟的凤眼,貌美高挑,自幼学习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尤其喜爱刺绣,在肃家享受最好的资源。
我表明开朗,实际上阴暗多思,心眼像莲藕的空洞一样多,而且特别善妒,不允许有人比我强,此外我还嘴巴毒,心狠手辣,总是妄想置女配于死地。
胡说八道!气煞我也!
让我格外在意的那件事,就是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刺绣,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擅长刺绣,听说流出闺阁的几件绣品在城里引起过小小轰动,不少人都知肃家大小姐肃枚(就是我)的才名。
但《女配的石榴裙好辣》中说,肃樱才是最强的,她一直藏拙,直到遇见当朝状元,将他那幅名画百花图绣成大尺幅作品,精巧绝伦,惊艳天下,自此声名大震。
这两天一有空我就去肃樱那里坐坐,希望她能给我露一手,可这小妹子真扫兴,绣得坑坑洼洼来应付我,我说多了话她还哭,两眼泪汪汪,马上要喘不上气了一般。
“姐姐……唔……姐姐,樱樱太笨了,绣不好……”
她那声音,倒真的很适合在床上……打住!肃枚你要严肃!我嚯得站起来,把她吓得明显一愣。
“咳。”我清清嗓子,“姐姐不打扰你了,再见!”
我没法再忍了!一定要上街见见世面,真正好的刺绣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不明白。
3.
我打扮成男人模样,穿着从老弟肃柏那里偷来的青绿色袍子,他房里的大丫鬟绵玉是我熟人。
此刻摇着扇子自由自在行走,路上车水马龙,沿街小贩叫卖,酒楼幡子随风招摇,歌姬美人们站在骑楼上严妆以待,煞是热闹。
看来以后要多多女扮男装!真希望每天都能出来走走。
小厮丁勾亦步亦趋跟着我,他很有眼力见儿,只要我勾勾手,他秒懂我的意思,替我发话:“哎大爷,这个怎么卖呀”、“姑娘你好,这镯子真漂亮,我们公子要替心上人买一个”……
市面上的刺绣作品很多,但大多工艺粗糙,在我看来只能拿去做鞋垫里子……我好像是有些嘴巴毒。
逛了许久,我在隆兴大酒楼外站了站,靠着阴凉歇一歇,无意间往酒楼内回头,我呆住了,大堂中央一个俊美的男人恰好转头,与我的目光对上。
我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里走去,路过男人时推他肩膀:“麻烦让让,别挡我视线。”
在他身后,大堂墙壁上悬挂三丈有余的金绿山水图,站在门外时我就一眼认出,这不是画,是刺绣。
4.
“不知这位……小姐,光临敝店有何贵干?”俊美男人在我身后开口。
“你是老板?”我问。
“是,免贵姓周,周庭哉。”
周庭哉?这名字好生熟悉,哦,原来是《女配的石榴裙好辣》中金陵城首富家的贵公子,肃樱要攻略的下下一个男人。
但此刻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关心一个问题:“请问这幅绣品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周庭哉笑问:“姑娘很喜欢刺绣?”
“我绣了十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精妙的双套针,双套遇转折处针短,不露针迹,而色泽会自然腴厚。转折愈多用针愈短,大多用在小幅作品上,给花卉、翎毛填色。能这样大规模用在巨幅山水上,功力可见一斑!”
周庭哉抚掌点头,看样子他也是内行,他不再绕弯子,直接了当告诉我:“这是奕洺山人的作品,三十年前家父在琅琊收购而得,本想珍藏于府库中,但思及大美终归于天地,山河实属于人民,还是展览在酒楼显眼处供往来行人欣赏。”
“好!”我被他的好口才折服,几乎要鼓掌喝彩,他笑道:“姑娘不妨上楼来,我再展示几幅绣品!”
“哦?还有谁的作品?”
“姑娘可知当朝翰林大学士肃隆?他的长孙女肃枚精于绣道,尤善园林小景,清新淡雅,叫人见之忘俗……”
我的脸发烫了!天哪天哪,我第一次听人当面夸我!我要昏倒了啊啊啊啊!我立刻摆出冷淡面容,装作浑不在意:“改日吧。”
周庭哉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我会拒绝,但他很快恢复从容:“好,那我送姑娘出去。”
就在这时,另一道男声插入:“周兄近来可好?”
来者身长玉立,气质清朗,周庭哉拱手笑道:“道谌兄,好久不见!”
道谌?当朝状元韩道谌?我惊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肃樱妹子要攻略的男人,一个两个都被我碰见。
我偷眼打量这二人,啧啧啧,不得不感叹肃樱真是好眼光,选的男人都算极品啦!但此时容不得太多胡思乱想,我心心念念惦记着一物:《百花图》。
中说韩道谌如今在金陵做着工部同尚书的闲散官职,半年后的重阳节他将大显身手,在宴会上绘制春夏秋冬百花图。我现在就想看到那幅画,我想看看,我能不能绣出来……
5.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作揖行礼,昂然道:“韩大人,久仰大名!在下不才,久居闺阁中,早已对韩大人的才华艳羡不已,听说韩大人善画花卉,可否展示一番,了却在下思慕至情?”
两个男人似乎都被我吓傻了,久久盯着我,韩道谌笑道:“你这是……在对我表白?”
我心中一口老血喷出三尺高,男人不自爱就如烂白菜,男人太自信就如大公鸡!
我尬笑三声,掏出手帕,说出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不,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水平?是不是名不副实?说不定我绣出来的能比你画出来更好。”
周庭哉看到我手帕上的绣品,那是我仿宋代王爷赵令穰的湖庄清夏图,他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姑娘就是肃家大小姐……失敬,失敬。”
大概是我爷爷名声太大,翰林大学士,按照本朝进士先入翰林的规矩,日后很可能成为韩道谌的恩师,韩道谌不敢怠慢我,铺纸蘸墨来了幅大写意。
他还真有两把刷子!
那墨色矫若游龙,变化万千,在纸上逶迤曲折最终归于小小花瓣,恢宏与精细,都在一念之间。
我脑海里快速织罗出绣法,单套针、接针、施针……这里怎样衔接,那里怎样过渡颜色……
我拿上那幅画千恩万谢,急着告辞回家,这时腕上一凉,是韩道谌抽走了我的手帕,丝绸滑在皮肤上凉丝丝的,我眼看着他将我的帕子叠好收到胸口,笑得风流而欠揍:“一物换一物哦。”
罢了,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带着丁勾直奔丝线坊,让掌柜帮我染钛白、银白、银灰、珠灰、灰黑等接近墨色的丝线。每种颜色如何调制都仔细商量。
忙到傍晚我才打道回府,爹娘气得要关我禁闭,不过他们都是说说而已,从小我就如珠如玉地长大,从未被体罚过。
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责骂,我想起肃樱,如今我提前得到《百花图》,算不算抢了原本属于她的机缘。
我想要公平竞争。或许我这样想很傻,不过我实在是想看看肃樱的真实水平。
我叫丁勾帮我找来画年画的鲤鱼张,他们家是绘画世家,非常善于模仿,不出两天就绘制出一幅以假乱真的《百花图》。
我把这幅临摹之作送给了肃樱。
没多久听说她病了,卧床不起,我没有多想,头几天还去看望她,后来因为太忙,渐渐就去得稀疏了。
6.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就是做刺绣生意。
据我观察市面上的绣品都质量不高,为何不将绣娘联合起来,大家一起做高质量的绣品销往全国各地?
我娘第一个反对:“不行的小枚,绣娘不可能把自己的看家本事传授出去,那等于砸自己的招牌。更何况你是大家闺秀,绝对不能自降身份去从商。”
我明白,这世道对女人限制太多。从前我见过很多精致绝伦的工艺品,都出自姑娘的手中,但是制作那些艺术品的工艺都已经不可考。
如果美好的东西不能广泛传播,那早晚会有一天永远消失的。
我决心做第一个倾囊相授的绣娘!
府上的小姑娘小嫂子都愿意跟我学,她们说就算不能卖出去挣钱补贴家用,也可以自己做做手帕香囊什么的,漂亮东西谁看了都开心!
7.
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钱。
置办大批绷架、针线、布匹都需要钱,找供货商、销售商的人情往来也要钱……往长远想,以后做出了自己的商号,租赁铺子雇店员,还是需要钱!
爹娘是绝对不可能资助我的,他们巴不得我断了经商的想法,乖乖在家呆着准备做新嫁娘。
祖母疼我,可是能资助我的私房钱不多,只够我买零嘴的……哼,我早就下定决心以后不买了。
肃家是讲究诗书礼仪的世家,甘愿清廉也要好名声。我想经商实属离经叛道,我准备去找另一位离经叛道的肃家女子——我的姑姑肃蓉。
当年姑姑肃蓉和礼部尚书家的公子有婚约,但她大胆冲破世俗,和驻守金陵的城防副将私奔,那时祖父气得放话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近几年他们的关系才渐渐缓和。不过之前祖母和我爹一直和姑姑私下往来。
如今我的姑父张副将已经升至羽林军将领,张家风光无限,我姑姑一定也很幸福。
真希望她能帮帮我呀。
8.
我加快赶制刺绣《百花图》,准备送给姑姑当生辰礼。
每日我废寝忘食、晚睡早起,过得忙碌而充实,看国色天香的名花绽放在珠光灰的丝绸上,那满足感无与伦比。
这期间发生过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偶遇陈铭阑。
晦气!晦气!那天我早晨一睁眼就发觉不对劲儿,丝织坊送来的丝线中少了一种颜色,我当即决定去找他们讨要。
小厮丫鬟们张罗着要给我梳妆、备马车,我嫌麻烦,直接换上男装,从后门偷偷走上街。
街上还是熙熙攘攘,我来不及看热闹,目不斜视直奔丝织坊,却逐渐感知到背后如影随形的马蹄声,一回头,就看见陈铭阑那厮的脸。
“哟,这不是我的未婚妻肃小姐吗?”
平心而论,他相貌堂堂,但现在看到他我就想起《女配的石榴裙好辣》中他和肃樱在床上做的好事,真有呕吐的冲动啊。
对这种人我惜字如金,我说:“滚。”
他睁大眼盯着我,就是不滚,一路跟着我到了丝织坊,等我跟店员掰扯完拿到想要的丝线后,他还在门口候着,我步行,他骑马,一直跟到我家附近。
“没想到,肃小姐竟是这样泼辣果敢的女子。”
我回敬他:“没想到,陈公子竟是这样恬不知耻的男子。”
“哦?何出此言?”
“你有病啊!不是让你别跟着我吗!我又没嫁给你,现在你和我是陌生人懂不懂?”
他似乎很有受虐潜质,被我羞辱一顿竟笑得越发灿烂:“好辣的脾气。怪我之前太想当然,竟以为你呆板无趣……”
我冷笑:“呵呵,傻比,我管你怎么想我?你算什么东西?”
9.
终于到了姑姑的生辰日,我把两丈长的《百花图》收好放到红木匣子里,盛装打扮携礼物后去张府贺寿。
没想到,肃府已经有人先我一步到达。是肃樱,太巧了,巧到七巧板也要开口说巧,肃樱的贺寿礼也是刺绣《百花图》。
我终于见识到了她的真实水平,不同于我的水墨风韵,她大胆设色,将牡丹,玫瑰,水仙,夕颜,杜鹃,茉莉……全部绣得栩栩如生。
姑姑对她赞不绝口,我甚至没有资格打开红木匣子展示自己的绣品。因为肃樱先到,占了上风,我现在展示就好像是刻意攀比。
饭后众人到花园赏风景,隔着几道珠帘,我听见侍女的闲聊声。
“……今年又送来上好的白眉秋,那个茶叶真是香呀,要我说,肃樱小姐可真会做人……”
“是呀是呀,年年都不忘……夫人能不喜欢她嘛……”
我想起肃樱的生母,是茶商家的小姐,家里生意小,嫁到肃家做妾,这些年不声不响,低眉顺眼。
肃樱母亲的娘家帮不了她们娘俩太多,但茶叶却有的是,看来肃樱这些年没少用茶叶笼络贵人。
此时我最突出的感觉竟然是佩服,肃樱能把有限的资源用出利益最大化,我扪心自问做不到。看来凭借男人上位,美貌可不够,智识更重要。
正暗戳戳想着心思,姑姑的贴身侍女萍莲来叫我了。
10.
红木匣子已被打开,我的百花图被随意放在八仙茶几上,我刚踏入厅堂,姑姑便笑道:“小枚啊,你不如樱樱,瞧你那颜色,配得太寡淡。”
室内还有其他几位贵妇,姑姑就这么把话扔到我脸上,众目睽睽下,我一时感觉无法接受。一腔热切脱口而出:
“刺绣本就是雕虫小技,但是如果能够继承儒家正统的真理,便是赤忱的君子之作。自然界的颜色有定势,但是艺术中的颜色随人心而动。一切花卉、鸟兽、人物、山水都有性灵,无论是秾艳还是寡淡都不能拘束它们。就像天下大道,顺势而变,不可能墨守成规。”
姑姑生气了,冷笑道:“真是肃家的好女儿,做什么都能攀扯到江山社稷。你祖父一定很以你为傲吧。”
我愣住,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姑姑还是心怀芥蒂,当年祖父伤她太深,以至于她连带着厌恶了我。
这时左排最上首的妇人说道:“肃夫人若是不喜欢这淡色百花图,可否送给我?”
姑姑忙道:“当然可以,我这满屋的生辰礼,荣夫人看上哪个随便拿。”
荣夫人?
我匆匆望她一眼,她气度雍容,打扮素净而不失高贵,正是传说中那位信道的将军夫人。
荣夫人竟然站起身,捞起我的淡色百花图直接披在身上。
周围的烛火似乎都暗了一霎。
她太美。已届中年,韵味典雅,珍珠灰的丝绸上百花傲放,在灯烛里流光溢彩,当她走动时,四周的空气都晕染了淡雅的光芒,我最得意的细节在她领口处那一只红蝶。整幅水墨画刺绣上,我只落那一点娇红,盖章钤印似的。
“我很喜欢。”荣夫人笑着转眸回望我。
11.
我获得了荣夫人的青睐,她听说我经商大计后,承诺支持我。
后来我们时常见面,有一次相约去爬山,顺便在道官吃素斋,午后落了雨。她长子带马车来接她。
看到那英俊潇洒的青年,我好死不死又想到了《女配的石榴裙好辣》。
他就是肃樱将要攻略的下下下个男人,荣抒俊,目前他还在父亲的军中历练,而明年瓦剌侵犯边疆,他将带兵上阵大获成功,荣膺镇国大将军的称号。
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在雨中为母亲撑伞的温良年轻人,我们下了山后,荣夫人要求他先送我回家。
我当然是婉拒了,跟着荣夫人的车一起进城后,等雨停,我借了荣家的一匹马,骑回家去。
“我送送你。”荣抒俊骑马追上我。
我们一开始都很拘谨,后来就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我告诉他自己正开班刺绣研习社,吸取有刺绣功底的学生来,如今第一批徒弟差不多已经出师,绣出的戏服、屏风等物都巧夺天工。
“我常听母亲说起你们。”他笑意爽朗,“她说你特别聪明,是她见过的最有灵气的姑娘,我一直都想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哈哈大笑:“我也是!听说过你的大名,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你……不得不说,肃樱真有眼光……”
“啥?”他满脸疑惑。
“哈哈没啥,你早晚会知道的。”
临分别时他交代我:“最近时期比较特殊,金陵城虽不戒严,但巡逻队的兵力会加强。你没事可不要到处乱跑。”
我噢噢噢胡乱应着,心里没当回事,后天可是我的大日子,我要在隆兴酒楼办场绣品大展览!
12.
周庭哉最早得知我的计划。
我和他联合邀请昆山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堂会,佣金各出一半,此外他还需布置二楼看台,而我负责供应戏装。
这戏班子唱水磨调,演莺莺与张生,我和其他绣娘们在青衣小旦小生老生各种角色的戏服上下了苦功夫,以及舞台上的布景,山水大立屏,花鸟小纱橱、亭台楼阁八折屏风……
戏台下拉着长长的帷幕,上面用篆书绣着三个大字:万月楼。
没错!我给自家绣坊取名万月楼!霸气而婉约~
隆兴酒楼是金陵最大的酒楼,一楼招待各形各色的人士,二楼往上大都是达官贵人、富商名士等。我打算先在他们的圈子里打出名声来。
戏班子开唱那天楼上楼下座无虚席,我带绣娘们在后台做最后的准备,为了方便大家都穿单衣长裤,有时候还给化妆的名伶戏子们搭把手。大家嘴上都不闲着。
“来了好多贵客,这城里有名有姓的那几个,都来了!还有人特地从外地过来看,哎……”
有人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最近京城那位来了……微服私……不会也来看吧!”
“啊~”后台突然响起一声动听的尖叫。
是饰演莺莺的大青衣,她的一只耳环竟被猫咪叼了去,那猫两眼碧绿,通体乌黑,窜进黑暗里再也寻不见。
这位莺莺脾气好大,说哭就哭,戏台上敲锣打鼓就要开演了,她竟然放话要罢演!我急忙取下自己的紫翡翠耳环送给她,这是我十六岁时的生辰礼,特别珍爱,但为了今天我豁出去了。
莺莺终于被我哄上台,一切就绪,我站在三楼俯瞰二楼的座位。四周昏暗,池塘如一盘墨,二楼人太多,难免嘈杂,但更多的是一群人轻柔又美好的交谈声,像用手拂过一片羽毛之海,就着一点烛光,可以看到座中人的幞与幞,发梢与发梢,在暗色中相触,片刻后又分开,这一派温柔、低沉的风流让我觉得心很寂静。
“喵呜~”
我抬起头,看见三楼包厢里,一双碧绿的眼。
13.
三楼的包厢很静,窗外挂着深褐色幔帐,人坐在包厢内,挑起幔帐就可以看到二楼的舞台,将表演尽收眼底。我之前没有发现这处地方,它隐蔽且清静,有几分神秘感。
忽然,那褐色幔帐抖了抖,黑猫傲然站在窗台上,绿眼睛挑衅般睥睨着我,我立刻跃起,三步做两步的跨上楼梯,一头扎进包厢!
长这么大我身体从未如此灵活过!那黑猫未能躲过她的贼手,一脸懵逼地被我按到地上,和我大眼瞪小眼。
我:嘿嘿。
随后用力挠它肚皮!挠得它猫毛乍起,凄厉尖叫,抬爪就要划我的脸,不过我的动作更快,反手把它翻了个个儿,让它腹部贴地,四爪摊开,像张可怜的猫皮褥子。
我笑得嘴巴要咧到脑勺后,换上轻柔的力道,慢慢替它捋顺背后的毛,捋啊捋啊,捋啊捋啊,黑猫虽然不情愿,喉咙里还是发出了舒坦的咕噜声。
我满意地放开它,拍了拍手上的浮毛,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屋内站成一圈的黑衣侍卫,他们面无表情。
我僵住了,我凌乱了,我风化了。
坐在屋中央的几名老人也很平静,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无聊的大傻子。
“你为何要这样做?”一个低哑的声音问道,我这才发现桌子那头还有一个人,他的面容隐藏在香炉的白烟后。
我清清嗓子,理不直气也壮道:“是它先偷了戏班子的耳环。”
“是吗?”那人似乎在笑:“你确定是它?”
我毫不犹豫道:“对!就是它。”
过了一会儿,屏风后传来一声猫叫,又一只猫走了出来,黑毛,绿眼睛,和刚刚遭过我毒手的那只,一模一样。
我无语了。
那人又道:“这两只猫,都是我的,若它们中有谁给你带去了不愉快,我道歉。”
我连忙说:“我也要道歉,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我可能冤枉了一只无辜的猫。”
我犹豫了片刻,向前迈出几步,想看清那人的面容。
他看起来很年轻,面色苍白,却掩不住五官的出色。此刻静静望着我,目光清澈。
仲秋时节,他身披秘色凫靥裘,倚在铺了绒垫的圈椅中,似乎是畏寒。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样一个人,那么年轻,且看起来身体抱恙,但身上却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沉稳,有力,不容忽视。
我大概是脑子抽了,如调戏大姑娘的登徒子一般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眼睛在笑,真是双温柔的、纯黑的眼睛,他说:“我叫司泽。”
“啊?司泽?”
他蘸一点茶水,在桌面一笔一划写道:司泽。
14.
隆兴酒楼的刺绣展览成效颇佳,万月楼接连收到十九笔大订单,都是达官贵族定制的大作品,比如放在门口代替影壁的大立屏、床头的挂屏、书房的插屏,还有新娘子的凤冠霞帔长嫁服。
我和姑娘们干劲儿十足,每天忙着设计花样,和顾客们沟通,回到绣楼内分配任务,一幅大的刺绣作品可以分为初段、中段、末段等,姑娘们分工合作,把作品完成得精彩且迅速。
其实分配任务是个脑力活,因为秀娘们水平参差不齐,水平差不多的绣娘才可以绣同一幅作品,但是万月楼刚办起来,很多姑娘的水平达不到直接参与大作品绣制的层次。
我一边领导成熟绣娘们的工作,一边开班授课,让水平一般的姑娘每天绣一幅小手帕、或者小香囊,日子久了也积累出不少佳作。
中秋节那天我们在重灵寺外摆摊卖这些小物件,生意出人意料得好!
姑娘们穿得漂漂亮亮,站在银杏树下笑意盈盈,好多随大人来寺里上香的小女孩过来跟我们贴贴,当然,也有风流倜傥的公子前来搭话,未婚的姑娘们眼波流转,寻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寺院住持走出来,我以为他要催我们收摊,我连忙拿出一个肥嘟嘟的布艺小木鱼,想“贿赂”他一下。
他说:“阿弥陀佛。女施主请随我来。后院有人等你。”
我跟住持走了许久,才到达银杏参天的院子里,初秋时节,淡金叶片落了一地,山风清谧怡人。
一黑袍男子面山而立,身姿秀挺,他身后不远处站了几个护卫、仆从。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司泽!那天闯进他包间后跟他聊了好一会儿,他温柔有涵养,说话滴水不漏,智识在我之上,我对他印象深刻。
此时走了太久的路,之前摆摊时一直站着,我两腿早已酸得不行,匆匆赶到他身边后我直接坐到石阶上,天青色裙摆随动作绽开。
这件裙子是我自己做的,像过了霜的荷叶,用同色丝线暗绣了一首词衍生出的画,微微闪着光。
司泽低头看我,轻声吟道:“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
我十分惊喜:“你也喜欢贯云石?”
贯云石是元代词人,集豪放与婉约之大成,我时常选取他词作中的意境设计绣品。
他淡笑道:“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
我立刻接道:“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
确认过眼神,都是贯云石门下走狗!我们相视而笑,他撩起袍子也要席地而坐,身后仆从立刻劝阻:“使不得啊爷!地上凉,爷是千金之躯……”
司泽一个眼神扫过去,那仆从立刻噤声,他是个看起来面白和软的中年人,和平时我见到的仆从不一样。
看着司泽较常人更苍白的肤色,我低声附和:“天寒,地上真的冷。”
他淡淡瞥我一眼,我竟然心头发凉,干笑道:“哈哈,知道你身子骨也……挺强健的。”
“你怕我?”他问。
“嘿嘿嘿没有啊……”后来我小小声说:“其实,是有一点,你瞧着挺文秀,不声不响的,不知怎么的就感觉比我爹还威严。你是做什么的呀?”
他平视前方,山林间清风流转,他脸上泛出淡淡笑意:“我是建造师。”
“建造师?建造房屋吗?园林吗?像《营造法式》上那种?”
“嗯,建造园林,太湖石做山,泉水做河,可以说一方天地间,我执掌山河。”
15.
皓月当空,我吹着晚风步行回家,两岸河房掌上了红烛,温柔摇曳,送我到家门。
这好心情在进门后被彻底破坏。
陈铭阑那狗东西来下聘了,三十六箱彩礼摆在院子里。
额娘拉我到房里:“小枚啊,陈家的意思是提前完婚,新年前……娘也觉得太赶了,但是你爹同意了。你一个姑娘家,成天在外头跑生意,实在不成体统。”
我气得摔箱子。
“不行!我不嫁!我死也不嫁!日他妈!退婚!”
府上被我闹得人仰马翻,累了,回到自个儿屋里喝口水,刚拿起杯子,肃樱来了。
我对她没好气,冷声问:“你来干什么?”
肃樱今天和往常大不相同,一扫平日唯唯诺诺的娇劲儿,今天她姿态昂扬,笑容神秘。
“姐姐已经知道真相了?”
“什么真相?”
“这个世界的真相,那本书,你是女主,我是女配,你已经知道了。”
我放下茶盅,上下打量她,“你想干什么?”
她笑靥如花:“原来是真的,姐姐真的已经知道了。我说嘛,你怎么会突然变得聪明,比我更快一步攀上周亭哉、韩道谌他们。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一世,我已经重生了。”
“你什么意思?”
肃樱得意地一挑眉:“世人都说你命好,肃家嫡女,生下来便尽享荣华富贵。却不知道……我才是天选之女。重生一世,我不走弯路,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你想要什么!肃樱,我不明白,肃家亏待过你吗?我亏待过你吗?你为什么要踩着我往上爬?”
她鄙夷地睨我一眼:“你?呵,你算什么东西,我不与蝼蚁为伍,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放进眼里过,你不值得我耗费精力。做大事的人往上爬的时候,怎么可能注意脚下的阶梯。”
“闭嘴!”我怒不可遏:“你能干哪门子大事?不过是个靠男人的货色!你真的奋斗过吗?你经营过事业吗?你知道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谋划是什么样的体验吗?我做刺绣买卖吃过的苦你从未经历过,你在这里耀武扬威?”
“姐姐,这世道,女子能做生意?呵呵,就算你侥幸做起来了,你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就能让你赔得精光。”
我被气笑了:“你说什么?”
肃樱笑靥如花:“我倒要谢谢姐姐,要不是你提前拿到《百花图》,我不可能这么快得到肃蓉的青睐,她是诰命夫人,下个月就要带我进宫赴重阳宴……我终于又能见到他了。”
她的目光变得渺远,像在思念心上人。
“这一世,我不必再管什么周庭哉韩道谌荣抒俊,我要直奔他而去。我是他的皇后,我要陪他一生一世。”
那一刻,她脸上浮现真正的笑容,发自内心,我立刻懂得了,她爱他,她深深爱上了那位皇帝。
我跌坐在窗前,外面下雨了,半个袖子已湿透,我忍不住颤抖,肃樱站在我身后,居高临下地说:“这就是命,肃枚,你争不过我。”
她以为我的颤抖是恐惧。
不,我的颤抖是激动,是激动到极处的癫狂。他们以为我是傻子吗?
当今圣上名为朱正则,是先皇的第四子,四皇子,朱正则,四,则,司泽。
司泽的气度、他身后太监样的仆从、他所说的“一方天地内,我执掌山河”,所有的暗示早已致命真相:他就是皇上。
肃樱还不知道,这一世我已经先她一步认识了皇上,皇上是她的心上人,如果我勾引了皇上,是不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窗外暴雨来袭,狂风揉烂杜鹃,我望着那丛泥泞湿红,心思陷入前所未有的狂乱。
16.
暴雨之后,天朗气清,我提起裙裾走上鼓楼。
司泽已经坐在最高层喝茶了,身旁站着画师,太监侍卫等扈从站在稍远处。
“司泽。”我穿过人群向他走去,笑意明媚开朗,今日我做盛妆打扮,看似豪放实则娇俏地向他屈膝行礼:“久等啦!”
他安静端详我,眼中有少许欣赏之意。我用力笑着,不觉得脸上僵硬。向男人献媚,竟然没有我想象中难,我也可以做到得心应手。
想到此处,我对自己的鄙夷又多一分。曾几何时我发誓不走肃樱的老路,如今我辜负了过去那颗赤忱之心。
“热吗?”他问。
我轻拭额上汗珠,吐吐舌头说“不热”。方才爬了六层楼,身上热意蓬勃,将衣裙上的玫瑰熏香蒸得越发浓郁,裙子是深紫亮绸马面裙,点缀大小珍珠。当我坐下时,裙角轻轻柔柔贴着他的袍摆。
“我们开始吧。”
他是帝王,此行来南京,想将这片山河拓印一份带回宫中。以巨幅刺绣的形式。
我推掉手头上其他订单,全心全意陪伴他,听取他的意见,按照他的要求画绣样,不断沟通、修正,力求尽善尽美。
画师已经打好底稿,浅浅炭笔印,和《清明上河图》格局相似。此时坐在鼓楼上,居于南京城制高点,民间百态尽收于眼底,我们将形形色色的人物捕捉到纸上,填充画面。
他也在画,白皙修长的手落在纸上,如游移的美玉。看来他不全然是骗我,在执掌天下之余,他或许真有做建造师的爱好。
风格外和煦,不疾不凉,卷帘轻轻摇荡,檐角铁马发出泠泠琅琅的声响,楼中似有若无,弥漫鹅梨香,杯中碧螺春颜色清润。一切都恰到好处,似乎九五至尊身旁,所有的完美,都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稍稍走了神,抬起头,和他的目光相遇。
在他的面前我的心迹无处遁形,以他的阅历和城府,看透我毫不费力。他知道,我已经知晓他的身份。
我们看破不说破,沉迷在这场游戏里,他需要的是伶俐可人的解语花,而不是唯唯诺诺的平民。那么,我竭尽全力满足他的愿望。
回到家后,我累得说不出话,绵玉急匆匆过来告诉我,南京城内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绣娘班子,叫万喜坊,重金挖走了我手下两个绣娘。
我本该愤怒的,但听到这消息却没什么情绪,因为早已心如乱麻,挥挥手让绵玉离开,我趴倒在桌上哭泣。
为什么难过?我不明白。正因为如今我所做的一切都让我不明白,所以我更加难过。
17.
我与司泽的约会越发频繁。紫金山游赏,玄武湖泛舟,我们独处闲聊,扈从们远远跟在后面。
在鹤望原赛马,我们一骑绝尘,长空碧蓝,草地茵茵,天大地大似乎只有我们二人,尽情驰骋时我忘记所有,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欢笑,司泽笑着凝视我,下马后,我还晕晕乎乎,笑个不停。
“很开心?”他温柔地替我梳理散发。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之前的难过从何而来,那是因为冥冥之中我早已预感到我会爱上他。
“别哭,别哭,傻姑娘,我知道你有心事。你可以告诉我。”司泽的眼睛形状极美,眼角坠着泪痣,琥珀色的瞳仁仿佛能洞悉人性的幽微暗火,让人相信他是仁慈的,近乎于神。
我多么想把一腔心事说给他听:我的生活是如何曲折离奇,被一本书完全控制,我努力经营事业渴望摆脱桎梏,但我的庶妹重生了,她将让你爱上她,她将会成为皇后,不费吹灰之力搅黄我的事业。你信吗?司泽?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我不能说,我摇摇头,眼泪落在桃红色骑装上,洇成朵朵深色的花,司泽怜惜地捧起我面颊,我得到了他的第一个吻,炙热,强劲,他病弱身体里盘踞着至尊的威严,将我烧成比水更稀软的液体,情迷意乱瘫倒在他怀中。
“别怕,阿枚,我不准任何人让你受委屈。”他在我耳边低语。
但刚踏出鹤望原的那刻,他就险些食言。
此次微服私访下江南,司泽叮嘱过京中重臣必须保密,却还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南京应天府某个官员兴师动众赶来拜见皇帝,沿途听说消息的百姓也纷纷跟来凑热闹。
鹤望原外人山人海,我和司泽手牵手走出马厩时不知是谁喊了声“陛下”,成百上千的民众齐刷刷跪下山呼万岁,有人痛哭,有人拼命磕头,对来之不易的面圣机会感恩涕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司泽第一时间遮住我的脸。
后面的随从立刻过来为我披上黑纱,遮住我原本的衣服,再撑开伞挡住我的脸。
司泽松开我的手,捏一下我手臂,示意我打起精神:“别慌,侍卫会护送你出去。”
我木然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是在维护我的声誉。他向另一个方向离开,人声鼎沸中我拼命寻求他的声音,渴望汲取一点安全感,但他和大太监玉甫的对话正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清。
“殷佛海已经来了?”
“回皇上,锦衣卫传信来,殷佛海五天前出发,走陆路,估摸着已经到应天府了,却没有来跟陛下请安。”
“刘忻昉有什么动静?”
“回皇上,他整日坐守内阁,不敢怠慢,全听陛下指挥……”
长街上百姓熙熙攘攘,逆着人流行进,回到家中后已临近傍晚,家人们严阵以待,我刚进门就被父亲狠狠甩了一掌。
“混账东西!我肃家怎么出了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你是马上就要成婚的人,竟然在外面厮混!那可是皇帝!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不是肃樱在鹤望原看到你,你爹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能耐!”
肃樱站在父亲身后,看我的眼神像淬满了毒的利剑,她此刻恨死了我。
娘亲哭哭啼啼,怨我为何不自重自爱,为何要惹上那尊大佛。我木呆呆地听他们哭天嚎地大发雷霆,直到晚上被送进祠堂面壁思过。
今晚是父亲第一次打我,第一次关我禁闭。我静坐在黑暗中,再次意识到我与司泽之间的巨大鸿沟,如隔天堑。
他首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皇帝。我对世间男人早已失去了信心,他们追求的往往是左拥右抱,很少有男子像女子那样的期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相处这些时日,司泽从未提出过给我名分,或许我是他万花从中过的片叶,不可能沾上他的身。
熬到第二天晚上,我房里的云桃来送饭了,一起来的还有绵玉,她是肃柏房里的,却对万月楼特别上心,真心实意地我帮我筹划生意。
“小姐,万福坊不干人事,已经把宋娘、杨芳、娄艳她们三个都挖走了,也是这几个婆娘见钱眼开忘恩负义!不记着小姐以前待她们的好,真是气死我了,我跟她们干了一仗,甩给她们好几个大嘴巴子!”
绵玉气得咬牙切齿,拿筷子把一碗米饭捣出十几个小窟窿,我竟忍不住想笑,拉住她的手劝道:“好姐姐,我知道你是最疼我、最嫉恶如仇的,但这样也好,板荡识诚臣,银竹、春俏不是都还在吗?我和你不是也在吗?咱们万月楼还有台柱子呢!”
绵玉瞧了我好半天,眼眶红红的,“我的小姐哦,你可真是……真是太傻了,实心眼子,遭人骗。”
我抱住她,在她肩头埋下几滴泪珠。
“哭吧,哭吧,小姐,擦干了泪咱东山再起,姑娘们可都等着你呢,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走了我们就散了……”绵玉哭了起来。
我也放声啜泣,无法抑制地想到司泽,事业上升期因陪伴他而懈怠,万月楼立刻衰败,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初我为什么要接近他?因为肃樱。
可是昨晚看到肃樱恨我的样子,我并没有觉得大快人心。我这个人生来不以饲食别人的痛苦为乐,嫉妒、算计、狠……这些尖锐的感情让我害怕,我喜欢平和、美好、自由,只有这些才能给我奋斗的动力。
所以,司泽,当我爱上他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失去他,他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他属于人民。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从此各行路,万望君珍重。”
我在纸上写下这四句诗,委托丁勾帮我送到法灵寺,寺里的住持大师知道怎么联系上司泽。
18.
第三日一早,娘亲来接我回房,她脸上似乎添了皱纹,鬓边斑白,却带着笑意,急急拉我到床边坐下:“小枚啊,陈家公子不知道那档子事,他是好孩子,坚持要跟你提前完婚呢。我跟你父亲商量好了,今年十二月初八,黄道吉日,你就嫁过去吧!啊?小枚?听见了吗?”
娘亲笑着笑着眼中泛出泪花,她紧紧把我搂进怀里:“小枚啊,你别让娘再担惊受怕了行不行?”
我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嫁给陈铭阑的,永远也不可能,但面对我可怜的娘亲我说不出这话,至少今天不行。
“皇帝让我绣《金陵四时图》,我还没绣完。”
用这个借口,我可以继续让绣娘们来肃家陪我,名义上是和我一起绣《金陵四时图》,其实我并没有让她们帮忙。这巨幅刺绣我将一个人完成,以此纪念我的爱情。
我请绵玉、春俏、银竹她们坐下,每天给她们念诗经。
我创造了“万月楼”,现在要想办法让这个旗号不可取代。万福坊可以挖走宋娘她们,但他们带不走绣娘的精神,宋娘这些人至多是绣艺高超,但缺少文化素养。她们可以把花花草草人物绣到形似,带一点神韵,仅此而已,这算不上艺术。
艺术是用针线、画笔、音乐等,捕捉到某个瞬间你独一无二的情绪,将它永远封存,像琥珀镇纸中的亡花,永远保持坠落的状态。
我向绣娘们传授技艺,不仅有技,还有艺,我要告诉她们怎么样去发现、去捕捉、去体会艺术的美。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我细细讲解诗中的意境,编出故事助她们理解,好几个姑娘哭了,求我把悲剧变成喜剧。她们还不懂,人生自古多悲凉,所以人生是美的。
我设计了“万月楼”的徽章,是圆形银色的元文小篆刺绣,绣在万月楼内流出的每件作品上。
万月楼的生意还在做,那十九件作品陆续完成,我带到隆兴酒楼去交货,周庭哉帮我安排最好的房间与客人见面,我和绵玉展开作品,解读每一处巧思、每一点独出心裁的设计,客人们全都非常满意。
周庭哉帮助我很多,我与他见面时常谈生意经,他会透露给我一些商机。世代从商的人,眼界果然开阔,我获益匪浅。
有一次在他那里遇到韩道谌,韩道谌问我:“你要嫁给陈铭阑?”
我心中不喜,随意道:“不一定。”
“你可千万别嫁他,虽然他爹勉强当了个翰林修撰,但肚里的墨水又不能遗传,他就是个草包绣花枕,你嫁给他是暴疹天物了。”
我点头要走,韩道谌忽然说:“不如你嫁给我吧。”
“什么?”
“我看不得美人受苦。你聪慧有才,可以做我的黄娥,我做你的杨慎,岂不是天作之合?”
我哈哈大笑,找回曾经的爽利:“谢谢你哦!不过我跟你,不适合做夫妻,还是做兄弟比较好。”
韩道谌的义气让我心中温暖,但回到家后,我又面临新的冲击。
肃樱要嫁给殷佛海了。
我知道殷佛海是谁。《女配的石榴裙好辣》中,殷佛海是权势滔天的丞相,一个英俊狠厉的老男人,很有成熟魅力。
不知道这一世肃樱是用什么方法攀上他,让他主动求娶肃家庶女,现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说肃家二小姐美貌如天仙,且德才兼备。
身为大小姐的我即将嫁给翰林修撰家的陈郎,相形之下平凡无奇,毫无讨论的必要,顶多在议论肃樱时拿来拉踩一下。
我不由得感慨皇家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我跟司泽的事从未听人议论过。
19.
只当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但没想到重阳节这天,我又见到了他。
这天在隆兴酒楼,我和周庭哉再次合伙举办戏曲外加刺绣展览,父亲早已断了我的月俸,我的资金都从万月楼的盈利中抽取,不太够用。
周庭哉同意了万喜坊的加入,她们将展出六件绣品,万月楼展出十六件,对她们是压制性的。但我观察过她们的新绣品,太多细节模仿万月楼,多到不可思议,我们那些别具匠心的创意都被她们剽窃了。
我心情复杂,胡思乱想时,抬头看见三楼浅褐色幔帐的包厢,司泽正低头看我,他身穿白狐裘,眼神冷而亮,高不可攀。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我匆匆回到后台,背靠墙壁大口呼吸,心脏还在不争气地怦怦跳着。
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心神不宁,直到酒楼内爆发出刺耳尖叫:“杀人了!啊——杀人了!”
戏子们尖叫着涌入后台,我艰难地逆着人潮挤出去,看到万箭齐发,直直对准三楼浅褐色幔帐的包厢,有人刺杀司泽!
我立刻扛起桌板挡到头上,直奔三楼而去,等楼梯的过程异常艰难,人潮涌动,乱箭扫射,没多久桌板被扎成刺猬状,我一心一意地想去救司泽,手臂上被箭簇划伤都没注意到。
挤到三楼我破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倒地的司泽。
“司泽!起来,你起来……还活着吗?”我哽咽着扶起他,他双目紧闭,嘴唇苍白,我哭出了声,祈求上天开开眼,不要让好人不长寿。
他突然笑了。
是真的笑了,眼皮半撩,戏谑般睨着我:“是谁说‘山海不可平’的?嗯?”
我已经急得心脏都要跳停,他却还有心思说笑,此地不能久留,我立刻架起他:“快走!他们想杀你,我熟悉酒楼,办戏台子走场时熟悉这里的结构,这后面还有一道楼梯!”
他跟着我走,半个身子倚着我,走到明亮处看到他白狐裘上刺眼的血迹,我更是忍不住想哭:“疼不疼?啊?你伤在哪儿了?能撑住吗?”
司泽面色苍白,淡淡点头,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实在是搞不懂他,在酒楼内七拐八拐,他拍拍我的手背:“傻姑娘,还是我带你走吧。”
他推开临近的包厢走进去,打开衣柜门,里面竟然是个密道,很快他便带我走到酒楼外,荣抒俊带兵等在外面,看到我们时急忙迎上来:“陛下!这是……龙体受伤?卑职救驾来迟恳请陛下责罚!”
荣抒俊就要跪下请罪,司泽扶了他一把:“起。这不是我的血。肃小姐手臂受伤了,宣兰太医进轿。”
说着,司泽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到马车内,他也坐进来。
我越发迷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得玄之又玄:“你只知看戏,却不知戏内有戏,戏外还有戏。”
老态龙钟的兰太医上了马车,冲司泽行礼后,拿起我的左臂,先前我被箭簇划伤,因太紧张不觉得疼,现在痛得想嗷嗷叫。
司泽不停让兰太医轻一点儿、再轻一点儿,老人急得满头大汗,轻而又轻地帮我包扎好伤口,我心里过意不去,连连向他道谢。
兰太医下车后,司泽捉起我的左腕,轻柔抚摸:“这是为我伤的。”
“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漫不经心道:“小事儿,腌臜事儿,不需要说出来让你糟心。”
我还要追问,马车忽然急停,一个女声嚷嚷着要见司泽。
是肃樱的声音。
司泽似乎起了点兴趣,像窗外做了个手势,有士兵把肃樱带到附近。
“皇上,民女是翰林大学士肃隆之孙女,应天府户部同尚书肃隆的二女儿,民女要揭发反贼殷佛海的阴谋!”
“你是肃樱?”
“是,我是,皇上,我是肃樱啊……”肃樱的声音在颤抖,像对可望不可即的心上人哭泣。
“朕听说过,你要嫁给殷佛海做妾。”
“民女是被强迫的!殷佛海那日见了民女一面,不知为何……就,就非要民女嫁给他不可!闹得满城风雨,其实民女就算是死也不会嫁给他!民女毕生的心愿就是瞻仰圣上容颜,恳请皇上满足民女的不情之请!”
司泽沉默片刻,问:“您方才说要揭发殷佛海的阴谋?你知道多少?”
“民女知道殷佛海觊觎天下久矣!他想扶持傀儡皇帝自己做摄政王,但陛下是贤能君主,他暗中运作,联合了……更多的,民女只能到皇上面前才能讲。”
司泽冷笑,彻底失去兴趣:“不必了。抒俊,继续前行。”
“皇上!皇上!”肃樱尖叫着:“我是肃樱啊!皇上!你看看我啊!”
她冲到马车车窗旁,看见了我。
“是你!肃枚,又是你!”她目光狠毒至极,接近疯癫,下一刻她拔出簪子狠狠向我刺过来,仿佛天旋地转,司泽挡到我面前,白狐裘上鲜血四溅,我只知道,这次司泽真的受伤了。
20.
青纹巷的小院子隐在爬山虎的碧绿之海里,毫不引人注意。高官重臣在这里低调进出,炉上的草药热了又热,端到西厢房里,苦香味晕散不开。
司泽在这里养伤。殷佛海谋反一事已是天下皆知,先皇在世时殷佛海就权极一时,内阁其他官员被他压制,他强硬参与选储,排除稳重的大皇子、聪颖的三皇子,选择被公认为最仁慈的二皇子,但三年后二皇子离奇死亡,大皇子和三皇子开始激烈夺嫡,两败俱伤。
先皇驾崩后,遗诏中宣布四皇子朱正则为下一任皇帝。
当时震惊天下,因为四皇子太过低调,人们对他的了解只有病弱,相传他先天不足,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为人应该也羸弱不堪。
殷佛海早就看中他这点,控制一个病秧子皇帝再容易不过了,所以早早下好夺储这盘棋,弄掉前面三个竞争力极强的皇子。
但殷佛海万万没想到,四皇子朱正则是深藏不露的政治家,在他放松警惕时笼络忠臣,羽翼日渐丰满,在位五年来颁布诸多利民政策,打击贪污腐败官员,赢得万民景仰。
殷佛海又动了阴沉心思,他开始秘密联系大皇子。此时大皇子年过半百,平日里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对朝政不了解,对大臣们也不熟悉,重新揽权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殷佛海准备扶持他做新一任皇帝。
司泽早已知悉他的谋划,故意安排这次微服私访下江南,设下埋伏,引诱殷佛海出手。
那日在隆兴酒楼,司泽提前得知殷佛海安插了刺客,他也安排锦衣卫混入其中,提前放出没有箭矢的光杆箭,他假装在箭雨中倒地,制造身死的假象,引蛇出洞,殷佛海随后出现在酒楼中,被锦衣卫擒拿。
“为何不在京城安排这一切?”送走最后一批前来禀事的大臣,我将冷凉的草药再热一遍端到司泽面前。
司泽笑着抚摸我的手:“大老远跑来,为了认识你呀。”
“说正经的!”
他敛住笑容,微微正色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我离开京城,是为了重新换洗朝堂的势力,看看我落难之际有谁对我忠,有谁对我不忠。荣家父子最让我满意,你姑父张丰也还可以。”
原来这就是政治,我默然。肃樱赌输了,她原本以为假意攀上殷佛海获取情报,再到司泽面前卖好,能让司泽生出“落难之际被美人相助”的感激,从而对她产生爱情。但却没想到殷佛海谋反早在司泽意料之中,是他重整山河的重要一环。
如今肃樱因刺杀皇上已被大理寺收监,刑期未定。
我不知作何感想,不管经历过什么,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心思正乱,司泽勾住我的发丝,引我俯下身亲吻他。
唇瓣弹滑,银丝牵连,越发迷乱缠绵,窗外起了风,吹落窗帘上的小银钩,光线暧昧温柔,泠泠琅琅,是院子里海棠树上系着的金铃铛在响,冷硬与温热,我的珍珠珰与耳垂,在他的唇舌中融化。
都融化了,春水迢迢,香炉中片香燃烧,茉莉、瑞脑、松枝,噼噼啪啪,窸窸窣窣,香气愈发浓烈,在急促喘息间缭乱,那浓雾般的香气中,飞出一只白烟做的鹤,飞过碧绿庭院、秦淮烟景、高山远水……直到花香鸟语中,坠入深粉色花瓣碾磨出的柔软里,不断下陷、下陷,直入万劫不复的情欲。
21.
我将衣裳叠好,一件一件放回到竹编箱子里。打量四周,这清雅怡人的小屋子我已经住了整整一个月,是时候离开了。
走到西厢房外,司泽正和官员议事,我站在门外海棠树下等了片刻,玉甫叫我进去。
我摆手示意不用,在这间院子里,我一直行事谨慎,尽量不让外人看见我。
等到官员鱼贯而出,我才走进屋子,周围还弥漫着男子们常熏的檀香。司泽拍拍腿,招手让我过去坐下。
“不坐了,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要去买桂花糕吗?让锦衣卫替你去就行。”司泽眼中透着纯真。
“不是,司泽,我要回家了,就像你要启程回京了一样。我们早晚要分开的,现在到了告别的时候。”
司泽立刻站起身:“为什么?是谁欺负你了?说闲话了?你跟我说!”
“你别动气,小心点,肩胛上的伤还没好透呢。”我扶他坐下,眼睛忍不住湿润,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爱他,心被活剐般的痛着。
“司泽,我们没有未来,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分开最好……”
“不行!朕……我不准!阿枚,肃枚,傻姑娘,我要让你做我的皇后啊,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在我心里无可取代了。”
“不。”我摇头,泪水落了满面:“我不能嫁给你,我不想进后宫。”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别急,慢慢说,总有解决的办法。”司泽又站起身,双手攥住我肩膀:“看着我的眼睛。”
我直视他:“我爱你,司泽。我爱的是司泽,不是皇上,我能嫁给司泽,但我不能嫁给皇上。”
“这有这么区别?阿枚你告诉我,这其中存在什么不可抗力?我是司泽,我是一个人,有痛苦有人性,我只是恰好富有江山,你嫁给我,可以拥有我这个人,顺便得到一半江山,有什么不好?”
“有,司泽,我可以回答你,真的存在不可抗力。你刚刚解决殷佛海,你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你以为往后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你,但事实上你经历过的只是无数坎坷中的一部分,往后你还要解决大大小小的危机。你是江山的主人,你这辈子就要全心全意侍奉江山,爱情只能是调料,你不需要爱情。我和你一样,我也有这辈子非做不可的事情,我需要经营自己的事业,而不是在深宫枯守余生。你还不明白吗,司泽?我有和你一样坚硬的灵魂,我们这种人不需要爱情。”
司泽的神情逐渐冷硬,尽显威严:“朕命令你做朕的皇后,你今生今世只能做朕的人!我马上下旨到你们肃家宣布皇命!什么狗屁陈铭阑,他再敢自称是你的未婚夫朕就砍掉他的头!”
终于还是走到了我最不想看见的局面,我轻声说:“随便吧,陛下,皇恩如此浩荡,小女子承受不起,到时候只能一把白绫,或一把剪,在屋内了却残生了。”
“肃枚!”司泽的美目此时严厉凶残:“你敢再说一遍?”
我平静道:“我要走了。”说着,向他作揖行礼,转身离开。
“肃枚!回来!肃枚!朕命你回来……”
我越走越远,踏向十月里百花肃杀的小院,身后忽然传来尖叫:“快来人!来人呐!护驾!陛下吐血了!”
我回头,对上司泽含泪的眼,鲜血汩汩不断自他嘴角溢出,他的嘴张张合合,还在嘶哑地重复:“回来……”
22.
今年注定多灾多舛,十一月,我已辗转来到京城,在九重紫禁宫深深处,风很凉,但我坚持坐在室外,檐下各式风铃不停发出悦耳声响。
“肃小姐请看,这是陛下特意为小姐挑选的琉璃风铃。”宫女轻言细语,将托盘呈到我面前。
第十八串?还是十九串?我记不清了,司泽知道我爱听风铃声,就时常让人送来各式各样的精致风铃。
“好,挂上吧。”
那宫女如蒙大赦,轻手轻脚退下,和另外两个年轻宫女一起踩板凳安装风铃,她们身轻如燕,看起来赏心悦目,嘴角带着笑,连装风铃这样的小事,都已经是她们无聊生活中的小惊喜了。
我垂头看自己的《金陵四时图》,还有指甲大的一小块就能完工,但是司泽不愿意来看,我请宫女帮我递话多次,得到的回应永远是:“除非肃枚同意做皇后,否则一切免提。”
“我想回家。”我再次提出请求。
小宫女们顿时苦了脸:“肃小姐,真是太难为奴婢了。”
尽管她们很可爱,但我还是不打算心软。我开始绝食,一天,两天……不到两天,第二天下午,皇帝同意我出宫,去京城边的驿站和从南京赶来的父母相见。
去时我带着《金陵四时图》,最后一针在母亲面前完成,由她剪短丝线,“娘亲剪”,象征着我已经出了门子,我不再是肃家的闺女了。
晚上和娘亲同睡,我们窃窃私语,终于,我对她敞开心扉:“我爱陛下,我真的好爱他,娘,我好累好苦,我快坚持不住了……”
“傻丫头。”娘亲抚摸我头顶:“那就服个软嫁进宫里,你母仪天下,娘亲就算不能时常见到你,也能沾沾你的光。”
那夜我哭了很久。第二日,我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周庭哉。
“我是特意来见你的。”他站在亭子外,与我相隔一段距离。
“肃小姐,我心悦你。请先听我说完。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隆兴酒楼外,你欣赏奕洺山人的金绿山水,那时候,我对你没什么特别印象。后来你创办万月楼,主动来找我合作,我才真正注意到你,肃小姐,你聪明又莽撞,我欣赏你的经营模式,所以,我创办了万喜坊。”
听到此处我心中一惊。
他继续说到:“我是商人,商人重利,一开始我确实对你存着利用的心思,你与客人交接作品的时候,我在你的房间外安排了万喜坊绣娘偷师学艺。你可以恨我,你应该恨我,换一个人应该恨不得捶死我,但是我知道肃小姐不是一般人。你在金陵卖出的十九幅作品我全部高价收购,我日日夜夜研究,从中看出你的真心,肃小姐,你是天才,世人对你那些作品的赞赏只停留在表面,他们看不见你的灵魂,你是能够名留青史的人物,千年之后应该还有后人奉你的作品为至宝。
你不愿意入宫,我理解,我恰好能为你提供你最想要的生活,你可以经商、交友、走南闯北,我为你提供最多的资源,为你创造这个时代最大的自由。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他离开后,竹叶在风中簌簌摇晃。
新年前最后一次朝会,我携带《金陵四时图》进入太和殿,在大殿中央,我展开这幅作品,众人哗然。
我知道,凭借《金陵四时图》,我可以被尊称为天下第一,这是做皇后得不到的,如果做了皇后,我的名字永远隐在司泽的光辉后。
他强,我也强,这样的爱情注定两败俱伤。
《金陵四时图》长达两丈八尺,从冬到春,从死到生,都在刺绣卷中。
“金陵是五朝古都,太祖建功立业之地,也是小女子的家,生我养我疼我爱我,我的血脉里留着秦淮河的水,我的眼睛里装满了紫金山的景,金陵之于我犹如衣食父母,乌鸦尚知反哺,小女子用刺绣之技将心中热爱固定在绢面上。如今小女子斗胆将这幅《金陵四时图》献给朝堂,献给这江山社稷的建造师,诸位大人是国之栋梁,被万民寄予厚望,往后天下经历艰难困苦,万望诸位大人垂怜百姓,百姓心热目明,都含藏拳拳爱国之情,都渴望自由、独立、生活太平,小女子便是亿万万百姓中的一员,我用这幅刺绣替亿万万个我发声!”
司泽高坐丹樨之上,沉默不语,积威甚久,终于有老臣替我说话:“好,好,江山社稷,需要这样的百姓!”
“是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好作品,好孩子,老夫真替老肃欣慰。”
“是啊,肃家难得出了这样一个好苗子。”
……
百官为我造势,我端端正正,向龙椅上的人跪下:“小女子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小女子志不在后宫,渴望游赏山水,自由自在,将刺绣艺术传遍天下,万望陛下成全!”
大殿寂静,更漏滴答,深深一声,涟漪在空气中扩散出无限远的紧张。
“朕允了。”司泽说。
我的心还未来得及落下,悬停在半空,不知作何感想。
他继续道:“但是朕有几个条件。朕要求你,永远自由,永远不要被规矩束缚,谁敢强迫你,你来找朕,朕帮你解决,你想哭时便哭,想笑时便笑,你要永远幸福真诚,你尽可以游山玩水走遍九州大地,不要胆怯,你要做朕的眼睛,替朕好好看看这世界。”
我心轻盈,暖流涌遍全身,我知道,那只白鹤,终于飞出了粉色陷阱,跨过山外山,飞向青天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