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吐儿
- (美)肖洛姆-阿莱赫姆
- 6919字
- 2023-01-09 17:17:55
三 我能有什么出息?
1
好啦,你猜一猜,天堂在什么地方?你肯定猜不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每个人心目中的天堂都不一样。比如说吧,妈妈断定,我父亲,圣诗领唱人佩西,去的地方就是天堂。她说,所有遵守教规、在人间受苦受难的人死后都在那里。因为他们在人间没有快乐,他们理应升入天堂永享幸福。这事很清楚。我父亲就是最好的例子。因为他若不在天堂,他能在哪儿呢?他生前吃的苦还少吗……
妈妈边说边擦眼睛,她一想起父亲总是这样。
可是问起我的小伙伴们,他们能对你说上三箩筐。他们说,天堂在一座直插云端的水晶山上。那里的孩子们自由得像一阵风,什么事都不干,也不用上学堂,成天泡在牛奶里,用手捧蜜吃……你以为就这些?不。装裱匠说,真正的天堂在礼拜五的澡堂里。这是我亲耳听我们的邻居装裱匠莫西说的。真的,我保证!其中的奥妙你自己去领会吧!
如果有人问我,那我要说,天堂——这是医士梅纳舍家的果园。你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果园!这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果园,不仅在我们街,不仅在我们这个小镇——恐怕在全世界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果园。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等我来告诉你们!
不过,先说什么呢?先说说医士梅纳舍和他的老婆梅纳舍哈?还是先把天堂,也就是他们的果园细细描写一番?我以为,还是应该先谈谈梅纳舍和他的老婆。他们是主人嘛,荣誉归于他们。
2
医士梅纳舍不论冬天夏天都披一件带风帽的短斗篷。他处处学医生的派头。他的一只眼睛比另一只小,可是他的嘴巴——别说是我说的——有点歪。哦,不是歪一点,而是歪得很,歪得厉害。不知怎么他叫风吹着了。是梅纳舍自己这么说的。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风怎么能把人的嘴巴吹歪了?我这一生里吹过多少风——有微风,有大风!照他这么讲,我的脑袋该吹得前后倒个过儿啦!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习惯——人的习惯,就这么回事。比如说吧,我有个小伙伴别尔——他老眨巴眼睛。另一个伙伴费弗尔,说话的时候就像在喝面汤。世上的事情,都是习惯成自然。尽管梅纳舍嘴歪,但是他的生意比哪个医生都好。首先,他不像有的医生那样摆老爷架子。只要有人叫他,他立即气喘吁吁地跑来。其次,他从不开药方。药是他自己制作的。有一天,不知怎么我突然浑身发冷,后来又发热,腰里像针扎一样疼(一定是我在河里泡得太久了)。妈妈立即跑出去,把医士梅纳舍领来了。他给我看了病,歪着嘴对妈妈说:
“没什么可怕的。小毛病。这淘气包感冒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小瓶子,往六张小纸片上倒出一点白色的东西。这叫“药粉”。一份药粉他要我立即喝下去。我当然不干,把身子扭来扭去。我心里料到,这东西一定苦得要命。果真是这样。我猜中了!不过,苦味跟苦味都不一样。你尝过从小树上剥下的新鲜树皮吗?他的药粉就是那种味道。总而言之,请你记住了:只要是药粉,一定苦得很。这一回,什么样的神灵也帮不了我的忙啦。我吞下药粉,眼前一阵发黑……余下的五包药粉,他嘱咐我的妈妈,要我每隔两小时服一次。他算找着服苦胆的人了!等妈妈刚转过身去——她去告诉我哥哥埃利亚,说我病了——我把五包药粉都倒进泔水桶里,在小纸片里包了点面粉。
监督吃药的事就归我妈妈了:每隔两个钟头她就跑到邻居佩莎家看钟。每次我服完药粉,她就发现我的病好些了。六包药粉下肚,我就下床跟好人一样了。
“这才是医生哪!”妈妈说。
她不放我上学,要我整天待在家里,让我喝甜茶,吃小白面包。
“梅纳舍可以当所有医生的医生!愿上帝保佑他健康长寿!他的药粉真灵光,能救命,能起死回生……”
后来,妈妈总是这样在大家面前称赞他,一边习惯地擦着眼睛。
3
梅纳舍的老婆随夫姓,叫梅纳舍哈。她是个恶婆娘。大家都这么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凶得很。她不像个女人:她有一张男人的脸,一副男人的嗓门,连穿的靴子也是男式的。她说起话来,让人觉得她想吵架。一句话,她的名声不怎么样。她一辈子没有给过穷人一块面包。可她的家里尽是好东西。你可以在她家里找到去年的果酱,三年前的果酱,甚至十年前的果酱。你会问:她要这么多果酱做什么用?你去问她吧——她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就是这种脾气。你别想改造她,这毫无希望!她只知道一件事:夏天到了,她就该熬果酱啦!你以为她是用木炭熬的吧?才不是呢!她用的是带刺的树枝、松球和落叶,弄得整条街上浓烟滚滚,能把人熏死。如果你有机会夏天来我们这里,闻到一股焦煳味,请别担心——这不是失火。这是梅纳舍哈在熬果酱呢——她亲自动手,用的是自己种的水果,在自家的园子里熬。
好啦,我们讲到了果园,刚才我答应要给你们讲的。
4
哪样水果这里没有呀!有苹果,有梨,有欧洲甜樱桃,有李子,有樱桃,有醋栗,有茶藨子,有桃子,有西班牙樱桃,有杏,有马林果,有桑葚……还有呢,连过新年用的葡萄[1]都可以在梅纳舍哈家弄到。老实说,你尝一颗她的葡萄,眼睛都要翻白——酸得不得了。尽管葡萄是酸的,她照样能卖好价钱!什么东西到她手里都能变成钱!连向日葵也一样。你千万别跟她讨葵花子!她不会给的。她宁肯让你拔掉她满嘴的牙,也不肯给你一颗葵花子。至于苹果、梨、樱桃或者李子,那就甭提啦!千万别要!我熟悉这个园子,就像虔诚的犹太人熟悉祈祷经文一样。我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树,树上长什么样的果子,这一年结的果子多不多。你会问:这些我是从哪儿知道的?别担心,那地方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再说叫我怎么能进去呢?因为这园子四周是高高的栅栏,栅栏上面还有许多可怕的刺。你以为,就这些吧?不,园子里还有一条狗。哦,不是狗,是一条恶狼。这条该死的公狗拴在一条长绳子上,只要有谁胆敢从园子旁走过,或者仅仅是这魔鬼神经过敏,以为有人在走动——它便立即拖着绳子冲出去,又跳又嚎,那样狂暴,就像有鬼在掐它的脖子似的!
你也许会问:那你是怎么进这园子的?
好吧,你听着,让我来告诉你。
5
蒙德尔,我们这里屠夫的儿子,你不知道吧?那么,他住哪儿,恐怕你更不知道了。他家的房子挨着医士梅纳舍家的房子,他家的窗子正对着这个果园。你要是坐在蒙德尔家的屋顶上,那么医士家的园子里正在做什么,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全部奥妙就是你要爬到蒙德尔家的屋顶上。这对我来说不算一回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蒙德尔的家挨着我们的家,他家的房子比我们家房子矮得多。只要爬到我家的阁楼上(没有梯子我也能上去,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怎么上去的),把两条腿从天窗里探过去,这下你就落在蒙德尔家的屋顶上了。在那里,你可以仰面躺着,也可以脸朝下趴着,怎么躺,随你的便。不过无论如何你一定得躺着,否则有人就看见你了:你爬到人家屋顶上搞什么鬼?……我通常选定黄昏时分这么干,因为这个时候我该去会堂给父亲做追悼祷告。天不怎么亮,又不怎么黑,这是最好的时间。这时从屋顶上望去,那我向你发誓,这果园不是果园,而是人间天堂!……
初夏时分,树木开始开花,满树都是毛茸茸的小白花,你知道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那些低矮带刺的灌木上就要结出青醋栗了。这是最早的果实,让你特别想尝一尝。有一些人,他们老等着醋栗发红。真是些笨蛋!我向你们担保,醋栗发青的时候,更有味道,更好吃。你会说:这不酸吗?嘴里不发涩吗?那怎么办?酸是酸,但是很好吃,至于嘴里发涩,有办法对付——用盐。往牙齿上撒点盐,把嘴张开半小时,之后你可以再吃一颗这种醋栗……
醋栗之后,茶藨子该成熟了。那些鲜红的带小黑点和黄芽芽的浆果足有好几十颗挂在每一根枝子上。你只要拉过来一根枝子,你的嘴里就可以塞满这些略带酸味的香果子——真是太好吃了!每当这种果子成熟的时候,妈妈总拿半戈比铜币给我买一小杯子,我拿果子就着面包吃。
在医士老婆的果园里,有两排低矮粗壮的灌木丛,上面结满了红茶藨子。在阳光下,那些果子红得发紫,还闪闪发亮,叫人馋得真想拉过一根枝子,哪怕用两个指头揪下一颗果子,再往嘴里一扔!你信不信,即使现在我提到青醋栗和红茶藨子的时候,我还感到嘴里发酸哩。
最好说说欧洲甜樱桃。这种樱桃发青的时间不长,它很快就成熟了。我可以跟你打赌,赌什么都行,因为这是我躺在蒙德尔家的屋顶上亲眼看到的。几颗甜樱桃早晨还是绿的,像草的颜色。我看得很清楚。到了白天,经太阳一晒,它们就张开了粉红色的小脸蛋。傍晚时分,这几颗甜樱桃就鲜红鲜红的,像火一样!
这甜樱桃有时妈妈给我带回来一些。有多少?一根线上穿五颗。咳,拿这五颗怎么办?先拿樱桃玩呀,玩呀,可后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它们跑哪儿去了……
6
医士梅纳舍家的甜樱桃,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你知道吗,当然我不反对去数一数,一根枝子上到底有多少颗甜樱桃。白费劲。数呀,数呀,怎么也算不清。那些甜樱桃牢牢地长在枝条上。难得有一颗甜樱桃从树上掉下来——除非它熟透了,像李子那样变黑了。说起桃子,你知道吗,桃子在刚刚成熟发黄的时候就往下掉。哎哟,桃子啊,桃子!我最喜欢的是桃子。我一生只吃过一个桃子,可是它的味道至今还留在我的嘴里。这是几年以前的事,当时我还不满五岁。父亲还活着,那时的家里什么都有——有玻璃柜,有沙发,有许多书,有被子。有一天,父亲从会堂回来,把手伸进礼服的里面口袋里,那里通常是放手帕的,他对着我和哥哥埃利亚说:
“孩子们!想吃桃子吗?我给你们带桃子来了。两个桃子。”
他从放手帕的那个口袋里抽出手,把两个又大又圆、黄灿灿、香喷喷的桃子递给我和哥哥埃利亚。哥哥忍不住了。他大声念了一句经文:“荣耀归于地上果实的创造者!”——一下子就把整个桃子塞进嘴里了。可我宁愿先拿我的桃子玩个够,闻个够,好好欣赏一番,之后再吃它。而且不是一下子都吃光,而是切成一片一片地吃,还就着面包吃。面包夹桃子,味道真正妙。
此后我再也没有尝过桃子,可是那个桃子的味道我怎么也忘不了。现在我面前有一棵挂满果子的桃树,而我躺在蒙德尔家的屋顶上。我瞧呀,瞧呀,看着这些桃子一个接一个落下来,掉在地上。其中有一个桃子黄里透红,啪的一声爆裂开,露出了圆鼓鼓的桃核。她,医士老婆,拿这么多这么多的桃子做什么?肯定是摘下熬果酱啦。她会把果酱藏到炉台尽里头,到了冬天便放到地窖里,果酱一直放在那里,直到凝成糖粒,上面长出一层霉。
桃子过后李子熟了。李子不是一下子都成熟的。我是说医士梅纳舍家果园里有两种李子。一棵树上结黑李子。这种李子又圆又甜,果肉硬,颜色发黑。另一棵树上的李子粗糙些。这个品种叫“桶李”:这种李子论桶卖。李子皮薄,果肉滑溜溜的,黏糊糊的,水分特多。你别以为这种李子一定不好吃。把它们给我一些也好啊!可是梅纳舍哈不很大方……她宁愿把所有的李子熬成果酱泥留着过冬。这么多的果酱泥她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呢?
7
甜樱桃、桃子和李子过后,苹果就上市了。苹果这东西,你要知道,可不是梨。梨,哪怕是世界上最好的梨(如“贝加摩梨”[2]这种高级梨),如果它们没有熟透,那就一点也不好吃。就像嚼木头。可是苹果呢,即使是青的,即使苹果籽还发白,可已经有苹果味了。你咬一口没长熟的苹果,嘴里立即酸溜溜、酸溜溜的。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我不会拿半个青苹果换你的两个熟苹果。因为熟苹果不知要等多少日子才能到手,而青苹果只要苹果树落花就可以尝新了。问题只在于大小不一样。苹果也是越长越大,打个比方,就跟人一样。不过,这绝不是说,大苹果就一定好吃。常常是小苹果比大苹果更有味道。举个例子,就拿这天堂里的小苹果来说吧,这些小苹果酸溜溜的,但味道特别浓。又比如,一些酸果子,酿酒用的苹果,怎么就不好吃呢?今年夏天,苹果大丰收啦!多得将来得用好几辆大车才能运走。这话是我听医士老婆梅纳舍哈亲口说的。当苹果树刚刚开花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对水果贩子鲁温说的。
鲁温查看了果园。他当机立断想买下她家所有的苹果和梨。在这种事上,鲁温很内行:他只消看一眼树,就能马上告诉你,这棵树能赚多少钱。他从来不出半点差错。除非遇上大风,苹果没熟就吹落了,除非树上生出蛀虫和毛毛虫。不过这类事人是无法预料的。要知道,风由上帝做主,毛毛虫也一样。虽说我真的不明白,上帝干吗要刮风,要下毛毛虫?难道是为了夺走水果贩子鲁温的一块面包吗?……鲁温一再说,他对果树别无要求,除了一块面包。他说,他有老婆孩子,他需要为他们挣一块面包。梅纳舍哈不只供给他面包,还供给他面包加肉呢。
“但愿上帝也让我交上这种好运,”她说,“我让给您的树多值钱啊!难道这是树?这是金子,而不是树!您知道,我绝对不是您的仇人,”梅纳舍哈对鲁温说,“我希望您交上好运,但愿上帝也让我交上这种好运。”
“阿门[3]!”鲁温回答,他那张善良的晒得发红、脱皮的脸上带着笑容,“您给我一张字据,保证没有风灾虫害,我会多给您付钱的。”
梅纳舍哈古怪地从下到上打量了他一阵,操着她的男人嗓门说:
“您给我一张字据,保证在回家的路上不在平地上滑一跤,摔断了腿。”
“这要看谁命中注定了!”鲁温回答,用一双善良的笑眯眯的眼睛望着她,“比起穷人,富人更容易出这种事故,因为富人有钱治病呀。”
“您这人很聪明呀!”梅纳舍哈恼火地回答,“可是,要别人摔断腿的人,会烂掉舌头的,烂得叫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您怎么啦,”鲁温还是那么笑眯眯地说,“烂掉舌头也不坏。不过,上帝保佑,可别让穷人烂掉舌头……”
8
真可惜,这个果园怎么没有转到水果贩子鲁温手里!要不就更合我的心意。你肯定没有见过像医士老婆这样的女妖!比如说,树上掉下一个虫蛀的苹果,干瘪得都像老太婆的脸了,她也不嫌累着,弯下腰,捡起来,放进兜起的围裙里,带回家去了。她把这些干巴苹果送到哪儿去?大概放到阁楼上,也可能放到地窖里。多半放到地窖里。我听说,去年她家地窖里的苹果全烂光了。哦,难道这不是上帝的旨意,要人去摘她家园子里的苹果?没错,可是怎么去摘呢?夜里等大家都睡着了,偷偷爬进果园,把摘下的苹果塞满所有的口袋,这当然是最聪明的做法。可是那条狗会怎么样?而今年的苹果,像故意气人似的,长得密密麻麻的。它们像在请求,在央告,快把它们摘下来!怎么办?要是能知道一个暗号,一句咒语,能让苹果自己飞到我跟前,那该多好!我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主意来了。不过那不是暗号,不是咒语,完全是别的东西:竹竿,一根末端有钉子的竹竿。拿着这竹竿,让钉子戳进苹果把儿长出的地方,把竹竿一拉——苹果就是你的了。只是竹竿要拿稳,千万别让苹果掉到地上。当然即使掉了,问题也不大。医士老婆会以为是风吹落的。不用说,你不能把钉子戳进苹果里,否则她会猜疑的……我以人格向你担保,这是真的:我没有糟蹋过一个苹果,也没有掉过一个苹果!我弄的苹果都不掉!我知道怎样握住竹竿才能摘下苹果。关键是——别着急。你急什么呀?弄来一个苹果,不慌不忙地吃了它,歇一会儿,接着再干。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发现的!
可是谁能想到,这妖婆竟知道她的树上结多少苹果!显然她白天数过苹果,到了早晨便发现少了几个。于是她就躲进自家的阁楼里,开始侦察,也许能捉住一个贼。照我推断,一定是这样的。否则她怎么能猜到我躺在蒙德尔家的屋顶上摆弄竹竿呢?要是她独自一人把我捉住了,没有见证人,倒也罢了,——我会想方设法让她发发慈悲心。怎么说我也是孤儿呀,也许她会可怜我的?不是这样的!她去找我的妈妈,找邻居佩莎,找屠夫的老婆,领着她们,一齐爬到我们家的阁楼上(真是个恶毒的妖婆!)。她们在阁楼上就不难从窗子里看到我在怎么操纵我的工具了。
“快瞧瞧你这个宝贝儿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你们相信了吧?”
这话是医士老婆说的。我听得出她那男人般的粗嗓门。我把头扭向阁楼,看到了齐刷刷四个女人。我没有扔下带着苹果的竹竿。是它们自己从我手里掉下来的。幸好我当时还站稳当了。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要不是园子里有狗,我会羞得跳下去摔死的。最叫我难受的是妈妈的眼泪。她不停地哭号着,数落我:
“我伤心哪!我命苦哪!我怎么落到了这般地步!我还以为我那可怜的孤儿去会堂了呢,谁知道他躺在人家屋顶上,钩人家的苹果呢!”
那妖婆站在她身旁,用她的男低音吼着:
“该揍他!该揍死这么个可恶的小混账!该抽他,抽得他出血!叫他再也不敢胡来,叫他知道不能做小……”
妈妈忙打断她,不让她说出那个“偷”字。
“他是孤儿!不幸的孩子!”妈妈反复地说,她吻着医士老婆的双手,恳求她原谅我,“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她一再赌咒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否则她自己去寻死,或者把我,上帝饶恕,给活埋了!……
“叫他起誓,保证以后永远不看一眼我家的园子!”医士老婆操着男人的嗓门要求,她对孤儿没有半点儿怜悯心。
“再弄烂掉我的手!再看瞎掉我的眼睛!”我这样说着,跟随妈妈回家去了。
路上我听着妈妈的训导,我看到她的眼泪,也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你告诉我,将来你能有什么出息?”妈妈含着眼泪对我说。回家后她对着哥哥埃利亚埋怨我。
哥哥听完苹果的故事,脸色变得煞白。他气极了。妈妈看到他这副模样也吓坏了,她担心他会打我。她小声求他别碰我,因为我是孤儿。
“谁会去碰他?”我的哥哥埃利亚说,“我只是想知道,将来他能有什么出息?他能有什么出息?!”
我的哥哥埃利亚这样说,把牙咬得咯咯响。他要我告诉他,我能有什么出息。我怎么知道?也许你知道我能有什么出息吧?
[1] 按犹太教历,新年大约在公历九月。这一天,犹太人通常供奉刚成熟的果实,一般为葡萄,举行祝福仪式。
[2] 产于意大利。
[3] 犹太教徒祈祷结束语,表示心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