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心灵的奋进

1852年2月,英国作家约翰·迪克斯登上了“帝国”号,这是一艘从纽约开往罗得岛纽波特的蒸汽轮船。迪克斯时年四十岁左右,过去的几年间,他一直在美国各地漫游,到处打探搜罗多姿多彩的故事,为游记积累素材,其中许多故事已登载于《波士顿阿特拉斯报》。他在各地收集的物品被打包寄回英国,寄件人的签名为“一位四海为家者”,或颇有诱惑力地写作“大西洋彼岸一位杰出的文人君子”。

迪克斯是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过的冬。来自五大湖的风一刻也不停歇,不断向南袭扰着布鲁克林,像刀子一样掠过街上行人的肩膀。纽约的伊斯特河已经连续两年上冻,俨然成为覆盖在污水表面的一层冰雪地毯,鲱鱼和海豹就在这片污水里游弋。几个勇敢的人冒险穿过伊斯特河来到曼哈顿岛,那里“遍布大理石和砂浆,异常荒芜,是商业巨贾和百万富翁的居住之地”。迪克斯对布鲁克林深深着迷,他写道:“这里很美,冬天虽为这里穿上一件冰雪长袍,却掩盖不住它的美丽;雪橇铃发出悦耳的声响,犹如奏响美妙的音乐,回荡在每条街道。”

直到二月下旬,刺骨的北风才被春天轻柔的暖风取代。大约就在那个时候,迪克斯从纽约的一份报纸上获悉,长岛海峡的冰面正在破裂。终于等到了这个逃离冰冻之地的机会,迪克斯步行来到港口,买了一张去纽波特的船票。他的计划是一有机会就去拜访一位居住在沿海城市的朋友,希望能从他那儿找到一些新的有价值的素材。那天下午四点,当太阳慢慢沉入哈得孙河时,他听到从码头传来的悦耳钟声。“帝国”号的轮机室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一股黑烟弥漫在空中,“与此同时,这艘巨大的双烟囱船悄然驶离岸边,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迪克斯来到美国是想重新开始。凭借一本记述天才少年诗人托马斯·查特顿的“感人”传记,迪克斯在伦敦文学界开始了其早期职业生涯。然而因为沉迷酒精,他断送了自己本来光明的前程。这个恶习不仅让他失去了朋友,还使他的文笔变得飘忽不定,致使他名声一落千丈,成了一个捏造谎言的骗子。迪克斯的重生之路开局不错。在美国,他欣然参与了戒酒运动,同时利用他局外人的身份,以一个英国人的视角向这个年轻国家投以讽刺的目光。1850年,他出版了《美国漫游记》。1852年年初,他开始着手搜集新的旅行者故事。这些故事将组成一部“美国风光”的汇编:内容包括他聆听丹尼尔·韦伯斯特在费城向一万人发表的演讲(“这不可避免地让我想起西德尼·史密斯对他的精辟描述……马裤的蒸汽机”);他前往康涅狄格州拜访了塞缪尔·格里斯沃尔德·古德里奇,那里是“北方佬的天堂——出类拔萃之地”;他还采访《汤姆叔叔的小屋》一书的作者哈里特·伊丽莎白·比彻·斯托,这本书实在是太成功了,迪克斯估计,在最开始的九个月,它的销量就会超过《威弗莱》《少年维特的烦恼》《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间谍》《佩勒姆》《维维安·格雷》《匹克威克外传》《巴黎的秘密》和托马斯·巴宾顿·麦考莱的《英国史》这些书的销量总和。

当轮船在长岛海峡中破冰前进时,所有这些都呈现在眼前。帝国大厦是现代奢华的集大成者,与古老的带有横帆的帆船有着天壤之别。不到二十年前,查尔斯·达尔文还不得不忍受英国皇家海军“小猎犬”号一艘属于英国皇家海军的双桅横帆船,第二次出航时,查尔斯·达尔文登上此舰担任随船博物学家。航行见闻促使达尔文开始了物种转变的研究,并最终发表了19世纪最具争议的著作《物种起源》。上的恶劣条件:船员舱室内的吊床摇晃震颤不止,甲板上、船舱间的脚步声嘈杂扰人,舱内弥漫着松节油和焦油的难闻气味。现在,迪克斯在船上有自己的卧室,里面摆放着沙发、软垫搁脚凳、椅子和大理石桌子。在大厅里,一位女士弹着钢琴,旁边有一位先生伴唱。“做梦也想不到我这是‘在海浪上漂浮着’。”迪克斯这样写道。对他来说,轮船“真的就是漂浮的旅馆!从理发店到床铺,一应俱全,所有这一切简直太完美了”。

一天后,迪克斯到达纽波特。一上岸他就断定,这里的气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怀特岛。纽波特是一个古老的城镇,坐落在纳拉甘西特湾复杂的地理环境中。这片海湾浩瀚无垠,一座座岛屿点缀其间,是当地人垂钓之旅的歇脚地。纽波特曾经是一处战略要地,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其重要性已经逐渐减弱。在贸易向北迁移到了普罗维登斯后,这里街头的繁华仅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便彻底没落了。“一年当中,只有‘度假季节’会让这座老城重新焕发活力。一到这时候,俊男靓女们从美国各地蜂拥而至,尽情享受无与伦比的海水浴场和附近美丽的风景。这种间歇性的繁荣大概会持续两个月,然后纽波特便又恢复自己无精打采的沉寂状态。”

由于不在旺季,且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愉悦的,迪克斯便在镇上闲逛。他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旧工厂和悬崖上几处怪异的岩层。迪克斯上前查看了其中一处,赫然发现了许多钟乳石的尖顶,这些遗世独立的冰柱般的钟乳石让他想到了《天方夜谭》中“金碧辉煌的宫殿”。但接下来在码头那里,迪克斯才找到了最好的故事素材。他和“一位英国绅士”攀谈了起来,聊了一会儿之后,这位先生透露说“紧挨着这儿的商店里有一件非常有趣的海军文物”,这让迪克斯深感惊讶。他把迪克斯带到一位石油商人的财会室,那个人指给他们看一件毫不起眼的东西:一根笔直立着的大木桩,虽然已经干枯开裂,但仍然完整。

“这跟木桩属于‘奋进’号船尾的一部分”,迪克斯在《跨大西洋追溯》中这样写道。一个世纪前,最负盛名的詹姆斯·库克就是乘坐这艘船完成了第一次环球远航。当那个人给他讲述时,迪克斯匆匆记录下来。“奋进”号完成那次伟大的航程后,在敦刻尔克被卖给了一个美国商人,他打算把这艘船重新整修一番后用来捕鲸。出于这种考虑,“奋进”号被送到纽波特进行修缮。事实证明,这艘船已变得又老又破旧。是到达纽波特港前,还是到达纽波特港后,现在已无从考证,反正“奋进”号已经“被季节变换时的大风吹得七零八落”。那个人告诉迪克斯,剩下的这根破旧的木桩曾经是“奋进”号船骨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个物件让迪克斯心里泛起一片涟漪。他用诗句将自己的心绪记录了下来,以往触景生情时他也经常这样做。这首诗收录在《跨大西洋追溯》中,名叫“海洋断章”:

一根朴素的深色老木桩,

虫蛀已让它破烂不堪,

从泥淖中恢复原样,不再流浪漂泊—

所剩唯有如此;

但沉思不曾退去,

传奇般的历史终将浮出。

英国的一些昏暗森林,

生长着一棵雄伟的树木;

当大自然以微风吟唱起赞美诗,

它也在圣歌中苏醒过来,随风摇曳。

绿叶中的欢快小鸟迅速一瞥,

树下的乡亲翩翩起舞。

迪克斯的诗因充满传奇与冒险的神韵而得以迅速流传。他的诗歌描绘了树木的砍伐、船体的成型以及库克的现身,他是大英帝国的英雄,当世界与他背道而驰时,他“英勇无畏,在他的船甲板上踱着步”。

在科学的驱策下不断前行,

“奋进”号加速航行,

直到船锚没入水下,

抵达塔希提岛即大溪地,是法属波利尼西亚向风群岛上最大的岛屿,位于南太平洋中部。水湾。

她的足迹遍布半个地球,

现在靠着郁郁葱葱的岛屿暂时休憩。

这首诗随后笔锋一转,变得昏天黑地。塔希提岛的棕榈树和杧果被令人望而生畏的太平洋海浪所取代。诗歌仓促收尾——库克在夏威夷被当地人杀死,而“奋进”号也被改造成捕鲸船。最后,“她的船材萎缩变形,在纽波特港腐烂殆尽”。诗歌的结尾如开头那样,船体四分五裂,再一次回到最开始造船时的一块块木料,直到什么也没剩下,除了那根船尾柱。

《海洋断章》这首诗体现了迪克斯作品的典型风格。这首诗构思巧妙,不断用一幅幅场景和若干有力的韵律进行编排。但是,还是那个问题,这首诗所讲述的事情只有不到一半是真的,顶多也就是半真半假。迪克斯那天在纽波特港遇到的大部分人,包括他在英国的绝大多数读者,都清楚地知道:1799年情人节,也就是库克在夏威夷被当地人杀害那天,他所乘坐的是其第二艘伟大船只“决心”号,而非“奋进”号。迪克斯本人可能也知道这个实际情况,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绝不会让冰冷的事实扼杀一段充满激情的传奇,他对事实佯装未见。“(人活着时受人爱怜)死后所留的遗物肯定为人们所珍视吧”,艾米莉·勃朗特最近在她的小说《呼啸山庄》中写下这句话。联想到这里,迪克斯一定已经知道,他已经找到了最能让人们珍视的一件遗物。

迪克斯天生就是个作家,但他并不是个细心的作家。他没有停下来核对他讲述的事实,这会在很多方面对他产生不利。不过,他确实察觉到了摆在他面前的这根大木桩的叙事能力。迪克斯深谙大多数优秀作家的技法,他知道,像船尾柱这样的物件就是时光穿梭机。这些物件将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光阴浓缩成没有因果的平行时间。这些物件越是平常,其发挥的作用也就越大。如果能看到它们,或者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能触摸它们,那么人们互动时那些未被察觉的意义与节点就会被层层揭示出来:一株幼苗长成一棵橡树,后被伐木工砍倒;造船者从伐木工那里得到它,并将它制成船尾柱;在后来的岁月中,它不断地接受木匠的修补,但最终还是随船沉入海底;直到潜水员将之打捞上来,由捕鲸船运到这里的码头,这块破碎的木头才重现人间。

这就是《海洋断章》这首诗歌的主题。迪克斯的叙述顺序渗透在事件意义之中。迪克斯知道,借由这根古老陈旧的船尾柱,他能唤起人们对整个乔治王朝那段黄金时代的回忆。并且,唤起这回忆的并不是簇拥着国王和王后、首相或大臣的遥远的宫廷,而是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地方:那里有橡树和咸水、太平洋上空的阳光、珊瑚石摩擦的嘎吱声、硫黄的恶臭味、四轮马车的咔嗒咔嗒声、大麻制成的厚帆布以及强劲的北风。

透过这根幸存的木桩,迪克斯看到了所有的一切。“奋进”号是一艘惠特比造船厂建造的运煤船,结实而稳定,她以自己坚毅的方式成为启蒙运动的象征。迪克斯本来可以好好核查这个事实,因为她蕴含的真相要比他想象的丰富得多。

现在的人们很少提到“奋进”(Endeavour)这个词了。偶尔会有政客把这个词写进演讲稿里,有意进行煽情,但除此以外,这个词显得陈旧迂腐,过分夸大,带有一种过去殖民地的味道,至少在英国人来看,他们宁愿不用这个词。但是,这个词有着丰富的历史含义。“奋进”一词来源于法语动词“devoir”,是“履行职责或义务”的意思。1066年以后,这个词跟随诺曼人来到了英国。实际上,“奋进”这个词的含义要比其法语原意深刻得多,它就像芬兰语的“sisu芬兰民族精神的概括,意为“力量与坚强的意志”“毅力与勇气”。、意第绪语的“chutzpah欧洲犹太人使用的一种语言,他们用这个词概括犹太民族的性格特征,意为“胆大妄为和豪放无畏”。或波利尼西亚语的“mana波利尼西亚人用这个词概括波利尼西亚文化,意为“灵魂”。,这些词在翻译上很难做到完全涵盖所有含义。根据《牛津英语大词典》,“奋进”就是“全力以赴”的意思,“奋进者”指的是“奋发图强或有进取心的人”,即便这种努力仅仅是个开端。努力奋进就是追求一些不容易轻易获得的东西,或者说追求近乎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有一种强迫或出于责任必须去追求的意味。正如2017年1月英国内政大臣特雷莎·梅在脱欧演讲中所说的那样,你可能不会“努力”去学习如何弹吉他,但你可能会把探索太空、开发清洁能源、提高医疗技术说成是一种“集体努力”,目的是“让这个我们赖以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好”。

这个词最早的使用记录可追溯至1417年,当时弗尼瓦尔勋爵记下了他的“丰功伟绩、四处游历和他助理创造的‘奋进’一词”。随后的几个世纪里,这个词越来越流行。莎士比亚在他的戏剧中对这个词更是信手拈来,比如《理查三世》中的一句“每个想过好日子的人都努力相信自己”。而且,宫廷的抄书吏在誊写历史和公报时也经常会用到类似“en-devoirs”“endevoyres”“endevyrs”和“indevors”这样的词,它们都是“endeavour”的变形词。对于剧作家和编年史家来说,这个词非常有用,因为它隐含了在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所经历的运动、采取的行动和取得的进步。那些奋进的人都在努力克服逆境,为了崇高的目标奋力前行。那些奋进者包括英雄、探险家、指挥官、国王或王后。17世纪,这个词在托马斯·霍布斯英国的政治哲学家,他的《利维坦》一书为之后所有西方政治哲学的发展奠定了根基,深刻影响了其后的孟德斯鸠和让-雅克·卢梭。的哲学中获得了新的内涵,霍布斯在翻译拉丁语“conatus”时选择“奋进”作为这个词的释义。“conatus”是霍布斯哲学中具有整合作用的核心概念,即“客体继续存在并增强自身的固有倾向”,这样的客体包括人类的心脏跳动、空气的运动或者是火药点燃的动力等。霍布斯认为,所有的物质都被注入了“奋进”的力量,这是一种在运动开始和结束时埋藏于物质内部并等待爆发的潜在能量。“若非跳动的弹簧,心脏又为何物?若非传递信号的连接线,神经又为何物?若非转动的连接盘,关节又为何物?这些无非是驱动整个人体产生运动的部件罢了。”正是“奋进”这一无形的要素,驱使人体这部机器变成了鲜活的生命。

到了18世纪中叶,这个词已经让语言变得更为饱满。如果不能很快在文中的某处找到熠熠生辉的奋进之寓意,人们就很难读懂一部名著。亚当·斯密在其名著《国富论》的第四段就使用了“奋进”这个词。托马斯·潘恩英裔美国思想家、作家,美国开国元勋之一。其著作《常识》位居影响美国历史的二十本书的榜首。在其铿锵有力的政论小册子《常识》中,九次提到“奋进”。而凯瑟琳·麦考利英国第一位女性历史学家,也是当时世界上唯一的女性历史学家。在《向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人民发表关于当前重大事务危机的讲话》中则七次提到了“奋进”。这个词在英国国王乔治三世1775年发布的《镇压造反与叛乱宣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独立宣言》则两次使用同一词进行回应。这个词赫然出现在《项狄传》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写的小说,被认为是后设小说的开山之作。叔本华曾将其描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四十三字的献词里。埃德蒙·柏克爱尔兰裔的英国的政治家、作家和哲学家,英美保守主义的奠基者。第二版《对崇高和美的观念的起源的哲学探究》一文中的第三个词就是“奋进”。1761年,查尔斯·梅森和杰里迈亚·狄克逊被派往明古连即今印度尼西亚明古鲁省,位于苏门答腊岛,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当时称明古连。观察金星凌日,他们尽职尽责地写信给皇家学会说:“我们将尽最大努力做出成绩,不辜负大家对我们的信任。”

“奋进”也是塞缪尔·约翰逊最喜欢用的一个词。他在其创办的《漫步者》期刊的开篇专栏中四次用到这个词,在为编著《英语大辞典》而写的《计划书》中用了五次。约翰逊将自己对“奋进”一词的理解贯穿到辞典编写工作的始终,并造就了这部辞典的优秀品质。这个词之所以如此突出,是因为它与时代的愿望融为一体。这是一个渴望鸿篇巨制的雄心勃勃的时代,约翰逊的《英语大辞典》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从1746年开始,他打算为英语中的每个单词提供定义、引文和词源。约翰逊自信满满地开始了这项工作。1748年,约翰逊的牛津大学老友亚当斯博士到高夫广场拜访他。亚当斯发现,正在编写这部辞典的约翰逊显得很疲倦,他身边有几名抄写手在帮忙。

亚当斯:这项工作太了不起了,先生。你怎么知道所有的词源?

约翰逊:我当然知道啊,我的书架上摆放着朱尼厄斯、斯金纳和其他人的辞典。况且,还有一位威尔士的先生出版了一本威尔士谚语集,他会帮助我了解威尔士语。

亚当斯:可是,先生,你怎么能用三年的时间完成这项工作呢?

约翰逊:我肯定能在三年内完成的。

亚当斯:但我们知道,法兰西学术院有四十名院士,他们花了四十年时间才完成本国辞典的编纂。

约翰逊:的确如此。这就是比例问题。让我想想,四十乘以四十等于一千六,也就是说三比一千六。因此,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法国人的工作量比例也是如此。

约翰逊将继续编纂他的辞典,里面包括四万两千七百七
十三个词条,尽管这项工作花了他九年时间,而不是预期的三年。但约翰逊并不是个例。在这些年里,大卫·休谟出版了他的六卷本《英国史》。托比亚斯·斯摩莱特18世纪苏格兰诗人、作家,以创作流浪汉小说著名,作品影响了包括查尔斯·狄更斯和乔治·奥威尔在内的一大批作家。、凯瑟琳·麦考利、威廉·罗伯逊和爱德华·吉本也完成了其他同样的历史巨著,比如爱德华·吉本,他出版了鸿篇巨制的六卷本《罗马帝国衰亡史》。托马斯·沃顿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他的《英国诗歌史》。1766年,托马斯·彭南特创作完成了大部头《不列颠动物志》第一版,以对开本的形式用奢侈的皇家御用纸印刷,这种慷慨的大手笔让他几乎破产。在法国,德尼·狄德罗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百科全书派的代表。他的最大成就是以二十年之功主编完成的《百科全书》,该书是18世纪启蒙运动的最高成就之一。主持编纂了一部博大精深的《百科全书》。对此,英国于1769年用《大英百科全书》的首次出版做出回应。

在这其中,每一项工作都可以归类为一种奋进:大胆进行计划,坚定地承诺执行,通常以公众利益为目标,并且以极快的速度推进。正如本杰明·富兰克林在《穷理查年鉴》中阐述的那样,“岁月既往,一去不回”。这些浩大的工程并不限于文学领域。同样的勇往直前还体现在18世纪60年代激进议员约翰·威尔克斯领导的自由运动,工业革命的开端,探索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的远航,全欧洲国家团结在一起尝试测量宇宙的大小,以及北美民众对殖民统治的反抗,等等。奋进的激情深植于杰斐逊一句闪闪发光的名言中——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或许,再也没有什么能像1776年3月4日至5日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更能体现奋进精神的生机与活力,就在那个暖和得过头的夜晚,乔治·华盛顿将军率领部队马不停蹄地驰援波士顿多切斯特高地。第二天早上,英军在营地醒来时不禁大惊失色,发现原来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多出来二十门瞄着他们的大炮。希思将军抱怨道:“竟然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干这么多事,这在历史上或许也是前无古人吧。”在“这次像阿拉丁神灯精灵一样的远征”中,还有另外一个奇迹。

奋进精神是启蒙运动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1750年至1780年,这种冲劲达到了顶峰。18世纪中期,人口增长和重商主义扩张进入到了新的历史阶段,正如罗伊·波特所写的那样,“没有回头路可走了”。1760年,年轻有为的乔治三世加冕为英国国王,这为历史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动力。与此相结合,一种比过去几十年更为强烈的自信与冲动成为这一奋进年代的主旋律;在往后的岁月里,它还会被继续巩固加强。这种奋进的文化氛围不仅体现在对“奋进”这个词的使用,以及文学、社会和工程等各项事业发展上,同时还体现在人们对日常生活进行探索与尝试的态度上。

乔治王朝中期的几十年里充斥着人们被诱惑的传说与故事,这种诱惑就是乔治·利特尔顿勋爵所称的“摧毁一切的愤怒,游戏精神”!利特尔顿所指的实际上就是赌博,那些在蓓尔美尔街博德尔赌场和怀特附近老俱乐部拥有资金(或没有资金)的人沉迷于此,不可自拔。“放纵、奢侈和赌博”在威斯敏斯特很盛行,而同样的态度在全国各地也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当时的报纸上到处都是关于彩票、为打架胜负下赌注、比试耐力或勇气的报道。1761年,英法七年战争期间,贝勒岛之战的详细战况被加急送回,但这个紧急战况却淹没在赛马主詹尼森·沙夫托和猎狐大师雨果·梅内尔为赢得两千几尼英国旧货币单位,1几尼=1.05英镑,现有时见于拍卖会。“下了一笔大赌注”的消息中。梅内尔和沙夫托两人各自聘用赛马骑师,参加一场一天骑马跑一百英里英国长度单位,1英里=1609.344米。的比赛(这看似不太可能),比赛要求“用不超过二十九匹”的任意赛马,“总共比赛二十九天”沙夫托和他的骑师约翰·伍德科克将取得领先地位。“约翰·伍德科克1761年5月4日凌晨一点从著名的赛马中心纽马克特出发,并于6月1日晚上约六点完成比赛,只用了十四匹马”。——原书注解

如果这些壮举的实现带有一丝夸夸其谈或“哗众取宠”的味道,那就更好了。18世纪60年代的一则新闻就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这则新闻见于1768年2月20日《纽卡斯尔报》的头版:“我们听说,一位高贵的勋爵为赢得六百几尼的赌注,要在半小时内吃下六磅猪肉香肠。”约翰·威尔克斯是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英雄人物,他太理解这种作秀的必要性了。在反抗保守当权派的活动中,人们用轿子抬着他穿过伦敦的街道,后来他在国王法庭监狱里大快朵颐地享用烤乌龟。还有一次他宣称,他“躺在贝琪·格林小姐的床上”,完成了刊载于《北不列颠人》上的颠覆性文章的“绝佳”版本。

出于对威尔克斯敢于冒着生命危险主动参与平民运动的敬畏,伏尔泰从欧洲大陆致信说:“你用你的勇气点燃了我,用你的智慧吸引了我。”这句话把握了时代的脉搏,准确描绘了人们向前迈进的轻率和冲动,生动再现了当时充满激情的知识氛围,以及人们带着逞强的样子全力以赴的愿望。在那个年代,“奋进”不仅仅是一句口号,它更成了人们为实现更美好生活而努力奋斗的一种力量。伏尔泰脑海中浮现着一个激情燃烧的人物形象,这个形象就是对“奋进”的精确阐释。英国是那个奋进年代的火源,从它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迸出了一个火花,这个火花传播得如此之远,以至于以往任何一个年代都无法企及。这个火花发出灼热的光芒,只不过它根本就不是一个火花,而是一艘船!

英国国王陛下的三桅帆船“奋进”号是一艘在惠特比建造的运煤船。这艘船圆润而结实,远不是那种泛着时髦与优雅光泽的样子货,她的船首没有装饰漂亮潇洒的人像,也没有华而不实的雕塑,即便那些装饰性的雕刻品赋予了帆船生机与活力。作为一艘在海洋中航行的船只,她在均匀风力作用下的最大航速为七至八节航海速率单位,1节=1852米/小时。,约为全速状态下护卫舰航速的一半左右。“奋进”号在浅滩单锚停泊时会表现得很好,但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优秀的航海性能。库克船长本人更喜欢他的第二艘船“决心”号,他指挥这艘船航行的距离是“奋进”号的两倍。

“奋进”号比“决心”号略微小一些,其载重为三百六十八吨,处于中等水平。“奋进”号从船首到船尾长九十七英尺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12英寸=0.3048米。七英寸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2.54厘米。,船宽二十九英尺三英寸。人们常把船比作一个世界,而船长则是这个世界的绝对君主。但是,如果说“奋进”号是库克的王国,那么这艘船绝对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世界:从船尾踱步到船首锚架或许只需要二十秒;从右舷上缘冲到左舷上缘,库克仅需花上几秒钟的时间;而熟练的水手骑上横桅索攀爬到顶部,可能只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最远的路应该是穿过臭气熏天的船下部到面包房,即便如此,在乱作一团的后支索和帆脚索中穿行,也花不了很长的时间。然而,我们不能仅凭这样的统计数据来了解“奋进”号。这艘船既十分普通,又非常与众不同。英国皇家海军历史上从来没有哪艘船能像“奋进”号那样,即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成为英国探险史上最重要的船只。

“奋进”号在她短暂的服役生涯中造访了欧洲地理学家根本无从知晓的太平洋岛屿,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的早期历史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承载着像詹姆斯·库克和约瑟夫·班克斯英国探险家和博物学家,参与了詹姆斯·库克船长的第一次航行(1768—1771),参与了澳大利亚的发现和开发过程,后曾长期担任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等这样的真正庄严肃穆的历史人物。“奋进”号把数以千计的植物、动物、水彩画以及礼仪和日常用品运回伦敦。根据查尔斯·达尔文的估计,在“奋进”号的帮助下,人类文明世界拓展了半个地球的疆域。这就是“奋进”号的来龙去脉。一听到“奋进”号这个名字,人们就像约翰·迪克斯一样,在脑海中浮现出与她有关的种种画面:在塔希提岛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抛锚停泊,绕过新西兰北岛的海岬或沿着澳大利亚海岸疾驰,直到遭遇大堡礁搁浅这样令她蒙羞的事故。

但是,在这艘三桅帆船的一生中,还有很多鲜为人知的画面,这里撷取几例:她曾沿着泰恩河上的煤炭装卸转运码头前进,也接近过福克兰群岛的埃格蒙特港定居点,还曾穿过通往纽约港入口处危险的桑迪岬暗礁群。她不仅带着探险家、植物学家和波利尼西亚祭司游历,还载着纽卡斯尔的煤炭、殖民地定居者和黑森士兵。她见证了1768年发生在伦敦的威尔克斯暴乱。她曾是英国历史上最著名入侵舰队的一分子,1776年纽约的标志性战役,她也在场。她的航程横贯当时的历史,可以集结为一部叙事史诗,其中汇聚着具有真正历史意义的不同时刻。

很多人把“奋进”号留下的记忆视为珍宝,倍加珍惜,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她是一个有毒的象征。他们认为“奋进”号的存在可能剥夺了人类社会千百年来的存续样态,给社会带来了更多的破坏。从她那高高的上桅杆穿过地平线的那一刻起,就标志着“古老时代”——那一纯真时代的终结,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古老时代”终结的开始。随后她便揭开了一幅漫长而充满痛苦斗争的时代大幕。关于“奋进”号的盖棺定论,人们毁誉参半。有人看到的是一艘惠特比运煤船,或者是一艘海军运输舰;对其他人而言,她则是一艘勘探船、一艘间谍船、一艘走私船、一艘摆摊船、一艘囚船、一艘封锁船。想要得到进一步的解读恐怕比较难。“奋进”号是一座浮岛,一只神话般的鸟,一个邪恶的水精灵,一只沙蟹,一个妖精窝。甚至到了今天,“奋进”号在澳大利亚东海岸游弋的想法仍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尼尔·默里是澳大利亚一位歌手兼作曲人,他通过土著居民和托雷斯海峡岛民的眼睛给“奋进”号画像,描绘了她在水面上滑行的情景,就像“一只巨大的独木舟,上面有一棵树从云端冒出”“一只巨大的鹈鹕负载着澳洲袋貂”“一艘塞满小个子白人的海船”“面色苍白的陌生人——鬼魂!行尸走肉!”。

这些都是局外人形成的画面或印象。正如格雷格·德宁澳大利亚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之一,也是南太平洋地区杰出的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之一。在《布莱先生的脏话:关于赏金的热情、权力和演戏》一书中所说:“对了解内幕的人来说,这艘船一直都在被重塑,而且一直都处在这个过程中,包括其所有的空间、所有的关系、所有的戏剧。”“奋进”号甲板和船舱的作用不断地变化着,因此要写出一部关于这艘船的信史几乎不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被“奋进”号用途的不断变更以及异乎寻常的千变万化所吸引。1764年,自“奋进”号入海时起,她便在三个历史舞台上以三个不同的名字演绎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关于“奋进”号的航行史,有很多不同说法,这些历史一般是通过这艘船环球航行的弧形航线(1768—1761)或库克(或班克斯)的传记来进行讲述的。但是,我在这里想换一种思路来讲述,也即从展现这艘船本身的存在,其所体现的奋进文化,以及其曾搭载过的形形色色之人的奋进精神,这样三个角度来讲述“奋进”号的历史。通过这种方法,我希望能让这个大家业已熟知的故事焕然一新。

时至今日,“奋进”号仍在很多人心目中留有一席之地。在“奋进”号扬帆起航的二百五十多年后,人们通过海湾和海峡的命名来纪念这艘船的存在。“奋进”号留下的鲜为人知的文化遗迹(比如船上的大炮和压舱物)已成为博物馆的珍贵馆藏。在悉尼的达令港,人们正在用精致的英国皇家海军“奋进”号复原品进行历史重现,从复现的航线可以目睹这艘带有横帆的三桅帆船穿行在游艇和邮轮之间,在摩天大楼和飞机的下方滑入港口,这种场景就像古罗马战车奔驰在F1赛道上一样,与时代格格不入。

但是,原来的“奋进”号仍保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特点。她的重生几乎不带有任何当代的影子。但其中有一个例外,它就是西德尼·帕金森苏格兰植物插画家和自然历史艺术家。他是第一位访问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塔希提的欧洲艺术家。的线条素描,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是约瑟夫·班克斯远航团对的成员。帕金森把一个或许发生在太平洋上的高度戏剧性的时刻永久地记录了下来。当时,“奋进”号在一片汹涌的大海中受到猛烈冲击。当她突然向右舷倾斜时,巨大的波浪翻过船舷冲上了船首甲板。要不是绷紧的后桅支索帆,船上所有的桅杆都会裸露出来。船上的人命悬一线,这是一场生死竞赛。海浪重重拍打着坚硬的船体。

然而就在此刻,当这场最惨烈的搏斗进入白热化时,“奋进”号已然死亡。死亡就意义而言是死去的东西占据了她的全部:死去的橡树,朽烂的橡木。就像你在读这段文字时可能坐的椅子,或你脚下的地板,或你吃饭的桌子一样,当库克1768年4月或5月在德特福德船厂注视这艘船之前,“奋进”号早就已经是没有任何生命的死物了。库克很清楚,他看到的这艘船在国王的船厂里不会在几天之内就组装好,即便是在之前的惠特比造船厂也一样。然而,“奋进”号靠着占船体百分之九十的坚硬的橡木船材,已然形成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独特个性。和许多惠特比造船厂建造的船一样,“奋进”号异常坚固。这既缘自她的设计,也因为建造她的船材。这艘船第一次被赋予了生命,活生生的生命,而她的生命早在1764年下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奋进”号的故事,包括我们自己的故事,并不是从拍击太平洋的海水开始的,而是始于更早的某一时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阳光柔和、疾风呼啸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