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细细算来,国字脸已经退休整整18年了,他原来在商业局上班,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星星村可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家是星星村买彩电的第一家,彩电到家时可以说惊动了星星整个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他家挤了个水泄不通。一接通电源,出来的人物栩栩如生,让人赏心悦目;也是村里第一家买大众汽车的,全村人看着两口子抱着孩子从车门走出的一刹那,羡慕的眼神至今难以忘怀。现在每个月拿着八九千的工资,这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国字脸媳妇走在前头,二星喊着大娘,她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根本不等后面的国字脸,原来两口子可是一起走的,老太太总是搀扶着老头。后面的国字脸嘴里嘟囔着:“说的是事实呀,还不让说。”手不间断地抖着,这是酷爱喝酒落下的根儿。不管是人家上他家喝酒,还是他上人家家里喝酒,他不喝趴下是绝对不让人家走的。二星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的一次,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二星去给他家送前段日子借的簸箕,被正独自在家喝闷酒的国字脸一把拉住,必须得陪着喝酒,否则生他的气,二星无奈只得顺他的意,两人一直喝到二半夜,还玩起了十里相送的场景,你送我一程,我送你一程,最后两家的女人在雪地里找到了他们俩,自此二星再也不敢贪杯,国字脸依旧我行我素,国字脸大娘管不了他,也不敢管他,一管牛脾气上来,就要砸东西摔脸盆,所以退休后不久,手就开始不自觉地哆嗦,现在哆得更厉害了,只要手一哆嗦,整个上身都晃动不已。

“大爷,你惹大娘生气了。”二星说着,连忙挽起了国字脸的胳膊。乾关上电脑和灯,锁上门,往停车场走去。

二星把国字脸送到301室,凡是两口子一起来住的全部安排在第三排了。二星也没进屋,继续往前走。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当他刚要推开206室的门,一阵争吵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你都嘟噜了多少年了,我的耳朵里都起茧子了。”这可是破了托老所的戒啦,平常老人家这个点差不多洗洗都熄灯睡了。谁呀这个时候还没睡呢。二星循着声音过去,竟然是国子脸家。地上放着洗脚水,国字脸坐在圈椅上,国字脸媳妇坐在床沿上,脸扭向另一边。

“俺说她几句也不行呀?”

“不行,你平常说俺啥都行,就是不能再说二少家了。人家二少家脾气够好的,人家愿意生两个丫头呀,人家不想要小呀,再说生小怨人家二少家呀,你还是有文化的人来,俺都知道跟咱二小有关。”国子脸大娘今天底气很足,想当年国子脸让她上东她不敢去西,谁叫人家是正式上班的呢,咱是农村妇女一枚。每天晚上临睡前,她都给国子脸准备好洗脚水,里面的水增一分热,减一分凉,刚刚好。国子脸把脚往她面前一伸,脱鞋、搓洗、擦干一整套项目一气呵成。

“大娘、大爷,您们多大年纪啦还吵,不光影响四邻,还让大家笑话!”

国子脸媳妇看到二星进来,“二星,你来评评理,今天轮到二小家视频聊天。人家一大家子都在跟前,看见孩子们都在跟前,多开心呀。”二星点点头,“他说话能把人怼死,说什么没有男孩在村里抬不起头,埋怨二少家。”在农民的观念里,家里有男孩是历史的传统,是精神的传承,是一个希望的寄托。如果生活在农村家里没有男孩的话,农民们就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这都什么年代啦,大爷,你这老思想该废除了。现在有啥啥好。”二星一会劝劝大爷,一会劝劝大娘。

国子脸有两男一女,两个儿子家添的是两个女儿,没有一个男孩子,倒是女儿家给婆家添了两个儿子。这件事堵了国子脸很多年,一群老伙计在一块拉呱时,说谁家的孙子在哪儿上班,买的哪里的楼房,娶了哪家的媳妇……虽说国子脸的孙女个个貌美肤白大长腿,有的在国企,有的当教师,有的上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有的自己做开店当老板……这些都不足以给他长脸。女孩子始终是要嫁人的,是别人家的人。可能现在女孩跟男孩在孝顺方面,或者在挣钱方面不一定比男孩差,甚至更强。但是女孩嫁人之后,所生的孩子是没办法跟自己姓的,也就没有办法传宗接代。

“二少家二闺女在部队是个文艺兵,你猜他怎么说,说要是个男娃就好了,男娃在部队有发展头,女孩子白搭。你看他说的这是啥话,人家待听不?俺那二孙女头扭一边不理咱了。还有昨天晚上俺卷卷打电话,还没聊上两句,他一句别再说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老是跟她说啥,有啥可说滴?俺卷卷别提多委屈啦,你身上穿的哪一件不是卷卷买的,从里头到外头,你叫二星看看,哪一件不是?闺女给你买吃的,买穿的,哪一次走时不塞到你手里些钱,咱给过闺女啥,多亏闺女家过得好,人家不在乎你的宅子,不在乎你在城里的房子。”

“卷卷就是够孝顺的,你俩没少享了人家的福。再说女孩在部队当个文艺兵挺好,都为国家做贡献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一辈子管不了两辈子的事。你们俩就好好安度晚年吧。”

“有儿儿好,有闺女闺女好。”国字脸大爷终于明白过来了。

“人家二少家不跟你一样子,要是我早就跟你翻脸了。”国字脸媳妇声调低了下来。

“行,以后听你的,再也不说了。”国字脸调皮地举起了他那哆嗦的双手。

国字脸媳妇慢腾腾地走到洗脚盆前停下了,用手拭了拭水温,有点凉,她从茶几上提了个暖壶兑了兑,又用手拭了拭,这才把国字脸的鞋脱下来,用手轻轻地揉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