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于亭喟然长叹,仰面闭目,胸膛略微起伏不定,常季礼和景崇在被逼到死角,逃无可逃时,还是总想着垂死挣扎,使用一些不寻常的手段,让长孙于亭有报仇过后的酣畅快感。
听说老家伙在极北之地的雪山现身时,长孙于亭无数次想过老家伙与他对阵厮杀,最后狡兔三窟,穷途末路,被他一点一点打碎穴窍经脉,斩去四肢,满脸痛苦的打滚模样。
如今老家伙却选择以噬灵法阵,结束自己的生命,长孙于亭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心中积郁,有一股子气无处发泄。
曾经的领路先师,太了解他了。
睁眼看着遍地狼藉,入眼不是残尸断骸,就是破碎冰锥,长孙于亭怅然若失,先前憋着的那口气似乎在自己找出口,就像千里之提,溃于蚁穴,慢慢就泄了。
他心里的仇恨,八分都在这老家伙身上,现在就像一个只懂相夫教子的良家妇女,突然收到丈夫的一纸休书,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只觉得天昏地暗,悲从心来。
长孙于亭转身向雪山外缓缓走去,步履极慢,脸色无悲无喜,眼睛望着前方,却没有几分神采,犹如那日刘元生借阴煞之气的空洞无力。
与昔日创立大衍宫的意气风发,以及和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携手同游时的眉眼含笑,判若两人。
活下来的其他弟子,都望着那个略显落寞的身影。
不管是穿雪狐白裘的男人,还是发信号弹的御兽宗弟子,都很识趣地没有上前讨要奖赏。
因为他们发现,那位站在天萃星金字塔最顶端的男人,此刻的后脑勺上,青丝染雪,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原本的乌黑发色中间,冒出了一撮白发。
他们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能令人瞬间白头,哀莫大于心死。
几位大衍宫长老忙着安慰活下来的年轻弟子,宫主虽然身体抱恙,情绪落差大,但却无需担心他的安危,此情此景,也不该去打扰。
不知走了多久,踏过多少路,黑夜转白昼,长孙于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直到遇见一条河拦住了去路,看着并不算湍急的河面,几尾过江之鲫嬉戏水中,时而跃出拍水,时而贴岸藏头露尾。
长孙于亭在岸边坐下来,望向了河对岸,那边走出来一个年轻人,与长孙于亭一般,在对岸席地而坐。
“你就是那老家伙这两年一直带在身边的三儿子吧?”
听见长孙于亭称呼自己父亲为老家伙,年轻人皱了一下眉头,但也没反驳,点头道:“是。”
“不忙着逃命,反而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怎么,就不怕我直接出手镇杀你!”
年轻人毫无惧色道:“父亲叮嘱过我,在他死后,我必须亲自到宫主面前负荆请罪,才有一线生机,这是我徐家欠宫主的,无论宫主是要杀要剐,我代父亲受着便是,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还没等长孙于亭接话,年轻人又自顾说道:“其实在得知宫主去了渊岭沼泽,却没有杀我大姐和二哥他们两家人泄恨,父亲就悔不当初了,但那时大错已经铸下,如果我父亲带着我现身,宫主一定会悍然出手,绝不给我们生还的机会,虽然有愧于大姐他们,但不得不说,我确实是同辈徐家人中修行天赋最好的,所以当初父亲逃亡时,只带了我一人,对我毫无保留,这些我都是到了雪山之后才知道的,从渊岭沼泽出来时,我还不知道父亲为了篡夺大衍宫的宫主之位,发动了政变,害死了宫主一家三口,虽然人命不能这么算,但我还是希望宫主对我父亲和徐家的恨,就到我的死为止吧。”
长孙于亭站起身,古怪兵器出现在手中,对面的年轻人也站起身,闭上眼眸,未做任何防备。
一道长虹犹如过江之鲫,从左岸游到右岸,贯穿河面,将整条河短暂的一分为二,河面裂痕一直延伸到年轻人脚下两寸处即止,一大群鲫鱼受了惊吓,无头乱窜。
“你走吧,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至于你大姐他们,是去是留,由他们自己做主,在我回大衍宫之前,你可以去劝一劝,最好是能劝他们和你一起离开。”
年轻人睁开眼,劫后余生,却不怎么高兴,望着收起兵器,转身走了的宫主,怔怔出神,久久不语。
父亲送他出雪山时,说只要在他死后,自己亲自到长孙于亭面前请罪,就一定能化险为夷。
知道宫主妻儿三人因父亲惨死的青年,是一点也不相信长孙于亭会放过自己,他犹豫过,是照父亲所说的去做,还是按自己的想法亡命天涯,待日后羽翼渐丰,有了抗衡长孙于亭的资本,才恢复徐家荣光。
经过父亲两年不间断的揠苗助长,他现在不过咫尺之境,今后没了父亲的指点,和大量灵果药汤的灌溉,想要登临离魂境,不知猴年马月,至于跨过离魂境结道胎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而宫主却是人中极致,无漏之身,想要成长到与宫主分庭抗礼,怕是只能期待光阴岁月活活把宫主熬死。
据父亲所说,每一个天萃星的人中极致,最后都能活个七百余岁,想要等到宫主油尽灯枯,大概还有两百年的光阴。
所以,他经过一番犹豫挣扎,最终还是选择直面长孙于亭。
这是大长老设下的一个阳谋,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要做什么,因为太过了解,都没有多少赌的成分在里面。
父亲临别时的叮嘱犹在耳畔:“我身死道消后,你若是主动上门请罪,活下去的把握有九成,你若是一心逃命,最后九成九会事与愿违,为父老眼一闭,也就管不着你了,生死各安天命吧。”
长孙于亭又回到了雪山,如他所料,这里早已人去山空,他缓步走到巨坑中央坐下,这里就是大长老临死前启动噬灵法阵的位置。
不是来缅怀,只是经历了连番的大起大落后,他心中有了不少明悟,关于七情六欲、人生长短的感悟。
有些执着,一下子豁然开朗,就像是一片乌云盖顶,突然照进了一缕阳光,随后斑斑点点,由点连成线,由线连成面,清除了所有阴霾。
大长老的死,让他心中一直憋着的那口气,堵得更慌,之后从雪山走到河边的过程,他回顾了自己的生平经历。
那口气找到了宣泄口,看见河中鲫鱼戏水,那口气就泄得差不多了,最后见到徐家后人,两人隔岸相谈,那口气彻底一泻千里,去得干干净净。
但也正是这口气,让他的大限提前,头上的白发是如何冒出来的,长孙于亭比旁人清楚。
他的无漏之身出现了一个小缺口,就在心头,待自己须发全白之日,也就是该入土为安的时候了。
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长孙于亭起身,往大衍宫赶去,花了一个半月赶到,走在大衍宫的天盘上,他竟然有种物非、人亦非的隔世感。
看着那些切磋比划的门人弟子,个个朝气蓬勃,与自己形成鲜明对比,和几位长老聊了聊大衍宫未来的发展规划,去看了看被徐青莲等人照顾得很好的常季礼,放他自由,是生是死,全凭他自己做主,不会再有人拦着。
而徐青莲等人,是去是留,长孙于亭也不会再横加干涉。
徐青莲带着几位家里人给长孙于亭施礼,说是她们都想留在大衍宫,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就是家。
离开大衍宫,不但生活没了着落,寄人篱下还要受气,还不如留在大衍宫为父亲赎罪,每天扫一扫天盘,还能观摩那些天才弟子修炼,从中获益良多。
得到自由的常季礼,第二天就死在大衍宫的左边第七根擎天柱下,他担任长老期间,就是位列第七,住在第七根擎天柱的底座房屋中,也算是“死得其所”。
长孙于亭撤销了之前发布的悬赏令,召集大衍宫所有门人在天盘上开一次大会,杨都和另外五位长老也及时赶到。
他们在极北之地的雪山外围,见到人潮涌动,好多人身上带伤,都在往雪山外面撤,打听之下,才知道大衍宫前任大长老利用噬灵法阵引爆了肉身,造成了近千名弟子伤亡,长孙于亭已经先众人一步出了雪山。
杨都找了一个雪山中的驼峰葬了亡妻的尸身,和五位长老随着大部队回宫。
长孙于亭虽然晚他们一日返回,但脚程不一样,毕竟是无漏之身,即便如今有了缺口,依然不是寻常道胎境可比,比大部队提前了好几天回到大衍宫。
十万弟子站在天盘上,长孙于亭和九位长老各自立在一根擎天柱上,各位执事报了人数后,长孙于亭开始训话。
“今日召集尔等,是有几件与你们息息相关的事情要宣布,第一件事,从今日起,大衍宫执事以上的职位,都有明确的考核标准,只要达到要求的弟子,都可报名参加,优胜劣汰,人事任命,不再由我一人决定。”
“第二件事,两年后,我将会云游四海,归期不定,届时,宗门要务都将会交给几位长老共同代掌,每次决定宗门的要事之前,都得先开一个长老议会讨论表决,赞成票多于反对票,方可实行。”
“第三件事,同层级的弟子,每隔五个月就要举行一次大比,每次大比的前三名,都有很丰厚的奖励,大家今后需得砥砺共勉,不负韶华。”
“第四件事,新增一条门规,凡我大衍宫门人,不可恃强凌弱,若有仗势欺人者,一经查实,废除修为,永久逐出大衍宫,望各位谨记在心。”
“第五件事,如今的长老还空缺三个席位,剩余这三席,不再聘请外人,由我大衍宫弟子内部消化,谁先一步结成道胎,谁就能站上这擎天柱,若有多人同时结道胎,那就按同级大比规则,依名次而定,往后每过三年,所有道胎境弟子都可向在位长老发出挑战,长老不得避战,胜者接任。”
天盘上的十万弟子,越听越是振奋,很多人都在摩拳擦掌,盯着那无人入主的三根擎天柱,眼神炙热,有些人则把目光放在了身边的执事导师身上,还有人把不怀好意的眼神投向了同伴。
往后,人人都是竞争关系了。
……
两年后
长孙于亭外出云游,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大衍宫再次群龙无首,很多弟子都在担心会不会重蹈覆辙,再上演一出宫主携妻儿回宫,长老夺权的戏码。
这种时候,平常不被注意的徐青莲等人,突然就变得格外惹眼。
……
极北之地的雪山中,离外围大概五十里的纵深处,一座玲珑冰屋矗立在风雪中,外面裹着一层牢不可破的避雷罩,这种防护罩,即便被雷电劈中,也不会有恙,区区风雪,自然不在话下。
透过薄厚适中的冰层,隐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白了半边头,眉毛几乎全白了,盘膝而坐,双手交叠放在两腿之间,掌心朝上,周身灵气环绕,但很不均匀,一会儿是胸腔位置最为浓郁,一会儿是天灵盖位置,一会儿又跑到腰腹间,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左冲右突。
此人正是做了所有准备,闭死关的长孙于亭。
在其头顶,一杆古怪兵器浮空,器身之上,有两个字氤氲流转,宛如活物。
“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