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闷热的夏天夜晚,蚊子和夜虫从陌芊芊身边绕过。
它们穿过高墙上的那扇窗户飞了出去。
陌芊芊凝视着那扇破败的窗户。
透过残缺的红绿格子通花玻璃,外面好象有风,风里响着蛙声一片。
他们说这栋宅子很不吉利,就用红砖封了宅子的所有窗户,仅留下这一扇。
冬天的一个深夜,一场大风刮碎了这扇窗上的红绿格子玻璃。
玻璃落地的声音凄历地划破了整座空宅的沉寂。
陌芊芊看到窗外蛇吐信般的闪电。
残余在窗格子上的玻璃映着清冷的光。
也是这样一个冬夜,那栋宅子比现在这栋还要大。
一人多高的红绿格子玻璃窗沿着园子的走廊一直伸到远处的转角。
陌芊芊从走廊踱到园子,洁白的含笑花落了一地。
清香在冰冷的空气中游走,冬天快要过去了。
陌芊芊拾起一朵含笑别在发捎上。
小小的花朵沉入发丝,陌芊芊相信长发挡不住含笑的清丽。
却能把一抹清香落在发丝里,伴陌芊芊今夜入梦。
园子外传来脚步声,母亲与一位陌芊芊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会有客人?
他们搅乱了陌芊芊冬夜赏花的心情,陌芊芊转身欲走。
“芊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快过来,这是你的夜寒哥哥。”
“夜寒哥哥”陌芊芊向他点了一下头,心里滴咕:好象没听说过有这门亲戚。
他也向陌芊芊点了一下头,就跟着母亲穿过走廊进屋里去了。
家里的亲戚陌芊芊总是分不清谁是谁。
也不怕,反正母亲每次都会说:芊芊,这是你的谁谁谁,陌芊芊跟着叫就不会错。
可是,这个夜寒哥哥好象以前没有见过呢。
清晨,园子里传来“哗,哗”的扫地声。
可是落叶依然纷纷地落在刚清扫过的地上。
“早啊。”
在园子里扫地的是夜寒。
已经找不到昨晚一地的含笑花,唯剩了一地的落叶。
夜寒一身白色麻布长衣,只是抬头看了陌芊芊一下,就低下头继续扫着脚下的败叶。
那一双无神的目光,苍白的脸颊一如他身上的麻衣。
“哗,哗,哗”他渐渐走远,陌芊芊出神地看着远处落叶中的一袭白衣。
房间的铜镜前,陌芊芊取下发梢上的含笑,褪下身上那件红梅碎花旗袍。
铜镜里,夜寒在落叶中抬头的一瞬间。
清秀的双目好象有泪光,眼神空洞。
陌芊芊换上一件素白的真丝旗袍。
这样能分担他的悲伤,还有他身上的苍白。
山坡上新起的坟头,母亲说:“芊芊,那是你从未见过面的姨妈,你夜寒哥哥的母亲。”
“陌芊芊可以过去磕头吗?”
为什么家里没有人提起过这位姨妈?“
当年你爷爷说了不认这个女儿,哎,说起来像布那样长的陈年往事。
你过去吧。”
陌芊芊踏着疏松的沙土,把点上的香插在坟头。
姨妈,夜寒哥哥会常来这里吧?
以后陌芊芊也会常来。
陌芊芊把带来的含笑花散在坟前。
姨妈,希望你能喜欢这些花儿,还有夜寒哥哥也能喜欢。
二夜里的月光随着冬天的消逝逐渐变得柔和。
院子里含笑的香气越来越浓,花开尽后落樱缤纷。
树后有一袭白影,花落在长发上,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芊芊,怎么总穿一身白衣,陌芊芊要带孝,你……”
树后的夜寒说。
“陌芊芊和夜寒哥哥一起带孝,直到你脱下麻衣。”
“不必。
这块花布送给你,找裁缝做成衣服应该很好看。”
说完,白影往院外走去。
手上的花布还留存着夜寒的体温。
借着月光,陌芊芊展开它,纯白中开着数不清浅浅黄色的含笑。
陌芊芊笑着也落下了眼泪。
漆黑的坟前蹲着一个白影,痛苦地恸哭。
荒野凄凄,在清冷寂静的夜里让人寒栗。
“你来了?”
他没有回头“听到哭声,就来了。”
陌芊芊揉着因为天黑看不到路不小心趴在地上擦伤的手掌。
“刚才风带来了含笑的花香,陌芊芊就想,是你来了。”
“姨妈,她很美是不是?”
陌芊芊傻傻地问。
他的背又在激烈地颤抖。
陌芊芊向着坟前的白影走去,风吹起了身上的素白旗袍,裙摆扬起脚下的尘土。
轻轻地托起他的脸,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
把他的头放进怀里,这是陌芊芊唯一能做的,希望能化解所有悲伤和不幸。
他拼命地哭,他说他想她,他来是想她把他一起带走,他不要她寂寞。
陌芊芊开始嫉妒土下的她。家里的丫鬟悄悄说。
这些天,半夜时就会有两个穿白衣的女鬼在院子里飘来飘去。
可能是含笑花树的魂魄在现灵。
过了一些天,家里人议论,有人看见山坡上的那座新坟前。
半夜里出现两个白影,还传来似笑似哭的声音。
陌芊芊在夜寒房间里看到姨妈的画像。
画上的女子束着发髻,发簪上垂下一串玉珠子。
珠子旁边的瓜子脸蛋浅浅地笑着。
眼目似水,身姿顾盼,手上轻摇一把小圆扇,扇上画的是一幅红梅傲雪。
水玉笑红梅,夜寒书。
原来姨妈真的很美,他们一点都不象母子。
园子里的含笑已落尽,树下,远远地一束白影往山坡去了,陌芊芊知道那是夜寒,他又去看她了。
陌芊芊带上披风随后跟了上去。
夜里的天空挂着稀稀的小星星,半人多高的杂草被风摇得“唏唏唏”地响。
上坟的路在夜里走熟了,陌芊芊不会再摔倒。
也不害怕,因为夜寒就在前头,有他在,陌芊芊不会害怕。
天空竟飘下薄薄的雪末儿,这是冬天就要远走的诉别。
扬扬的雪末中传来一阵阵低泣,悲凄将雪末碾碎,坟上盖了一层银白。
雪末中流出涌动的腥红,染红着洁白的麻衣。
他象往常一样蹲在坟前,身子倚着墓碑。
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愁苦。
嘴角挂着陌芊芊从未见过的笑容。
“夜寒!”
身上的披风扑倒在地,无数朵开在银白中浅浅黄色的含笑花落在染红着的麻衣上。
夜寒留给陌芊芊的唯一件东西,那块花布做成的旗袍。
旗袍上的含笑花由浅黄染成了殷红。
花开了又谢,镜碎了,红尘不知在何时灭成了灰烬。
倘若灵空处还有一丝丝游离,那是陌芊芊生生世世的祈求,但愿有来生。
三陌芊芊只能从这扇支撑着几块残碎玻璃的窗户看到宅子外面的天。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默默地度过了数不清的寒暑春秋。
陌芊芊在这座不知空了多久的宅子里,身上蒙了厚厚的尘土。
虚空中回想前世种种,铅华洗尽。
唯有那个一身白色麻衣的男子。
依依稀稀,他的名字叫夜寒。
陌芊芊以这样的姿式静卧了多久?
不知道。
这里一直没有人来过,窗外也象这里如此破败吗?
想起那件开满含笑花的旗袍,风姿袅袅,可是旗袍早已不知落在何方。
又在瞎想了,即使世界上最华丽的衣裳对于陌芊芊来说已没有用处。
因为陌芊芊变成了只是一台老式手动相机。
如果没有人捧起的话,连卧姿都一直这样不会改变的相机。
有一只蜘蛛爬过来,开始继续他昨天的网。
网破了又织,织了又破,他没有半点怨言地每天爬上他的网继续着一个动作。
起码他能自由地爬到他想去的地方,而陌芊芊只能这样静卧着。
陌芊芊感觉着身体里的每一个齿轮,许多年没有转动。
但好象都完好无损,身上尘封的出厂铭牌表明着陌芊芊是一台做工精致、名贵的老式相机。
今生,陌芊芊只是一部相机。
有一天,两个小偷闯入了这幢久无人烟的老宅。
其中一个小偷在角落发现了陌芊芊。
他用脏兮兮的袖子往陌芊芊身上擦了又擦,这台破东西应该还值几个钱。
他们在这幢宅子里几乎一无所获,愤愤中把陌芊芊装进袋子带走。
陌芊芊就这样离开这座不知道呆了多久的宅子。
还有那扇红绿格子窗户,最后一眼望向它。
眼前浮现园子的长长走廊,伸长到转角的一片红绿格子窗户,栅阑中一袭白色麻衣。
小偷跌跌撞撞地走出宅子,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骂娘。
真是倒霉,要不是钱都买足彩输得没本儿。
哪能沦落到进这座连鸟屎都没有的破宅子。
那片蛙声越来越远,陌芊芊在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漫长的漆黑。
四蚂蚁一样的人在门外川流不息,人、汽车、自行车,哐哐当当一串串跑着远去。
有人从门口进来,背着光看不清脸面。
一个个在陌芊芊身前晃了又晃,又朝着门口走去溶入一片光亮中。
这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旧相机售货铺。
柜台里都是旧的专业相机,看的人不多,买的人更少。
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头,精瘦,驼背。
老头每天把玻璃柜里的相机一一取出,用软布逐一擦拭。
陌芊芊已经焕然一新,金属外壳散发着淡哑的光。
店里只有老头一个人,看货和买的人都不多。
老头很清闲,一个人的铺子里没有人同他说话。
他偶尔对着桌上的电话筒吼:“谁说我的生意不好,好着呐。”
“这些都是专业相机,你叫我改行卖你那些傻瓜相机,屁!
不一样的档次!”
“数码相机?
我知道,新科技的玩意儿,电脑的配件。
但我这些手动相机还是有市场的啊!
你知道这个城市有多少相机发烧友?
反朴归真,越老越兴,你懂不懂?”
“你不想跟我说我还没功夫理你呢。”
啪,电话挂断掉了。
就是这么一个执着的老头。
他环顾四周的相机,大部份古老陈旧。
也许当年风光无限,如今乏人问津,传来了老头的梦呓:“你们,每一件都有自己的故事呵。
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
买下你们的都是识货的主,那叫缘分呐……”
门外,扬起的灰尘象沙暴,风尘中走出一个人,走近,踏进门里。
背着光的脸面晃呀晃,他站在玻璃柜前仔细地看。
老头上来招呼:“先生要买旧相机?”
“是的,看看。”
“想买什么样的相机?
”“Nikon。”
“呐,这边几台都是Nikon相机。”
一张脸向陌芊芊靠近。
“我可以看一下这台吗?”
老头把陌芊芊从玻璃柜里取出交到他手上。
一种异样的感觉贯穿了全身,一丝丝若有若无。
他举起相机转身,从取镜器中往店外看。
脸迎向门外的光亮,一张黝黑的脸庞。
留着长发,额前的头发挑染过,眼睛在取景镜前眨呀眨。
“这种旧型号的相机现在市面上不多了”
老头说。陌芊芊又被放回原来的地方,他什么也没有买。
几天里他来了几次,每次老头都热情地凑上去。
虽然他总是漫不经心地看,可能老头只是寂寞地想找个说话的人。
最后一次,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指着陌芊芊说,我要那台。
老头脸上的皱纹绽开了花“看来先生是识货的主。
要不要我帮你包起来?
今后相机使用上有什么问题。
可以拿回来,我帮你检修。”
陌芊芊被装进袋子,跟着他走出店门。
眼前越来越亮,亮得眩目,陌芊芊与他溶入五光十色的阳光中。
五他住在一个单间里,在市区边上。
人们在市区挤不下了,就往边上迁移。
市区的边上楼群林立,与市区不同的是,这里尚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绿。
房间四周的墙上,挂满了他的摄影作品,大部分是风景照。
陌芊芊呆在透明的防潮箱里。
白天屋里没有人,阳台上洒满阳光。
晾在那里的黑色便装短裤和白色T恤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嘀哒嘀哒”
小闹钟在枕头下沉闷地响着。
“嘀---
嘀----”
是电话在响。
“你好,我是寒,现在我不在家,请留言。”
他叫寒?
“嘿,陌芊芊是法娜·修贝流,晚上不要锁门,陌芊芊会来。”
电话答录机里传来一串清脆的的女孩子声音。
这幢安静的屋子里,电话会忽然响起。
吓陌芊芊一大跳,然后电话答录机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我是南,相机你买回来了?
想确认一下,好需要时来向你借来用,哈哈。”
“你好。我是库·菲儿的朋友。
她介绍我打这个电话找你。
想请你帮我拍些照片,地点我选好了。
若有时间请给我回个电话,谢谢。”
“我是杂志社的老同,上次你寄来的照片被选用了。
稿费已经寄出去,收到后打电话告诉我。”
“我是军,有空来帮我拍照。
相亲用的,人生大事,兄弟不要忘了。”
“我,南。
模特请好了,时间约好了,下月25号出发,主题是’戈壁上的霓裳’。
到时你带齐家伙到约定地点集中。”…
陌芊芊一整天的疑惑,他们为什么愿意对着一台机器说话?
他,也叫寒?
阳台上的阳光一丝丝褪去,屋子里没有了色彩。
他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女子。
女子一身红色紧身迷你裙,高佻玲珑。
他扔下沉重的相机袋走进洗手间,她也跟了进去,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还有女子的笑声。
认识你很高兴,今天的外景照片我下次来取或者你直接寄到我公司里,她带着他的古龙水香离开。
他把陌芊芊从干燥箱里取出来,双腿盘坐在床上摆弄着,旁边放着小棉布,软毛小刷,专用清洁剂。
陌芊芊仰望着他,长到耳垂的长发自然顺服。
额前似乎不经意的几缕挑染过的长发令他充满神彩,他不爱笑。
陌芊芊的夜寒也不爱笑,而且眼里满是悲伤。
入夜,陌芊芊倚在枕边,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如霜。
他在睡梦中露出浅浅的笑容,那铺满白色雪末的坟前,这张脸一如夜寒的最后一抹笑容。
暑夜忽然让人觉得冰寒无比,陌芊芊痛不欲生。
深夜,门轻敲两下,打开,一个人掂着脚轻轻地走进来。
陌芊芊大惊,借着月光,那是个穿着白裙的女子。
你来了,他没有转身,好象只是睡梦中的梦呓。
女孩的长发象瀑布一样洒下来。
嗯,她拥住他。
有一股清香在游走,那是熟悉的含笑花香。
园子里含笑花落,树后飘着一袭白色麻衣六清早,她为他准备早餐,收拾屋子。
他小心地把陌芊芊放回干燥箱。
“新买的相机?
你从来不买旧相机。”
“偶尔看到,很喜欢,莫名的喜欢。”
“南在电话里要借的就是这台相机?
这台旧相机功能很好?”
“是的。但这台相机不借,她是我老婆,不借。
你叫南把他老婆借我用试试。”
一个枕头朝着他劈头盖脸地飞过去。
“法娜·修贝流士小姐,跟你说多少回了,不要乱吃醋。
南的老婆是他那台哈苏。”
他们从床上滚到地下,刚叠好的被子和床单扯了一地。
“我走啦,来时再电你。”她在他脸上响响地吻了一下。
房间里残留了她身上的含笑花香。
我是他老婆,陌芊芊笑着落下眼泪。
像夜寒赠陌芊芊那块开满含笑花的花布时那样。
几天后,他把陌芊芊装进相机袋离开他的单间。
嘈杂的人声,车声,然后是颠簸。
我们在路途上,远离城市。
感觉周围气温越来越底,到后来冷得齿轮直打战。
终于袋子的拉链拉开了,他把陌芊芊拿了出来。
先给自己拍了一张微笑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