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咚咚……乒乓呲啦……”
杀戮声仿佛穿越千里而来,渐近渐响充盈在赵水的耳中。
眼前白光一闪,刺得他闭上眼,脑海中却随之浮出甚为清晰的画面——高城深池、背水一战,一排又一排的士兵不顾箭雨火石前仆后继地冲向那城池,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气势。
来了,跟两年前一样,是沙场。
这一次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些画面充斥脑海,一时间,先前混乱的场景竟逐渐变得规整起来。
“将军!”赵水听到有人在耳边喊道。
他应声转过头去,才发现身侧有好多人,都身着铠甲神情严肃。被叫做“将军”的那人正骑在一匹黑棕色的马上,头盔护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所以无法推测出着究竟是谁的幻境。
只听那将领说道:“继续攻!今日一定要将这城池拿下,否则功亏一篑。传令下去,若拿下城池,城中之物可按功行赏、人人有份!”
周围的一圈人听见此言,似乎皆受到巨大的鼓舞一般,扶手躬身。
“谢将军赏、拿下城池!谢将军赏……”一声声高喊像水花般在飘满风沙与血腥味儿的战场上空荡漾开去。
这是哪里?
赵水环顾一圈,都是不认得的面孔,眼前的这一片沙场也从未见过。
莫非是因为他身上带着龚副城主的灵力,这是他当年打仗时的所见所闻?
正寻思间,那将军又开口冲着他斜前方的一人道:“副将,你带队从左城门包抄,转移他们的注意。”
“是!”
“众位听令,敌军占领了我等土地,成败在此最后一举,都给我拿下!”
“是!”
在一片呼喊中,赵水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跌宕,他感到这个人在奔跑、在打打杀杀,向城墙不断前进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这个人急切而热血的心情。
撞木终于凿开城门,他看到士兵们蜂拥而入,人人都像不死不休的木偶一般,似乎更加振奋。
这是场打赢的战役,赵水心想。
或许这些场景,是某个人留下用作记载的功勋吧。
画面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赵水的心也从一开始的惊诧放松下来。可是,正当他收回思绪准备想法子从中抽离出来时,一户平民人家的大门突然冲入眼前。
“爹……爹娘救我!”
“你们,你们这群畜生!”
门口,一个豆蔻之年的女子正被两个小兵抬着,后面跟着一个头发斑白的男子,被其中一个小兵一脚踹倒在地。
“嗖——”赵水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见此场景的这个人冲了上去,两下挥刀,将那两个作乱的小兵脏手割开道口子。血痕刺目,那两个似乎怒而不敢言,恶狠狠地扫了一眼后骂骂咧咧地逃走了。
“哥!呜呜……”倒在地上的女子两臂紧抱着自己,缩成一团满脸泪痕地向这个人喊道。
“乖,哥回来了,不怕啊不怕。”这个人说道。赵水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陌生、沙哑,沉稳而温柔。
“嗯。哥,他们,他们把孙大娘的铺子烧了。”
“孩子啊,这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来赶走霸占的人吗?”
“……”
几声诉苦、几声质问,距离耳边愈来愈远,而刺入视线中的,却清晰而残酷——
赵水看到,土黄的大街上所有人都在跑,百姓逃、小兵追。那些刚才还在沙场上一同攻城的人,在入了城之后毫无军纪,随处乱窜。
他们所经之处,物件零零散散地散在地上狼藉一片,其中夹杂着百姓的哭声、尖叫,甚至血光。那一个个披着兵服的人在此刻仿佛化为一群禽兽,在城内肆意掳掠强抢,画面之痛,刺目惊心。
可赵水身处的这个人并做不了什么。他的背后有亲人,他需得在红了眼的贪婪人群中护好他的家。
“为什么?”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赵水的脑袋里冒出来这三个字。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跟这个人的想法重合在了一起。
“将军!”
不远处的街角走来一队人马。
是刚才带着他们进攻东城门的副将,他正拱手对那将领说道:“敌方所有队伍已全部压制清散,清点……还需耗费时日。”
说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了瞟周围——
眼前这样的狼藉一片,由不得任何人不注意到。
赵水看到附近的小兵都减缓了动作,离得近的,躬身瑟瑟缩缩地跪拜后抓着手里的袋子闷声退走,那袋子装得太鼓不时掉落出一两样,小兵踉跄几步,却不敢停下来去捡只顾跑远;而离得远的,跑得更是不管不顾,一眨眼便蹿得无影无踪。
相比起来,那些跟着领头的亲随则“可怜”得很,只能眼巴巴地在旁看着,还不敢正大光明地扭头。
“尔等功赏,一分不会少。”那将军突然开口道,音调间没什么波澜。
被这么一说,注意力四散的随从像被敲中脑门儿般,立马收回目光,齐声拱手回道:“跟随将军,不辞辛苦!”
“走吧。”
“是!”
隔着一条短街,离得不远,赵水清楚地看到那将军的喉结动了下,一双熬得血红的大眼泛着光点。他的视线一瞟,无意间望向这边,似乎与他赵水所在的这个人的视线有一瞬交集。然后,那领军之人仰天轻轻合上眼皮,再睁开后,已是一副寒然冰绝的面孔,目视前方,骑着马悠悠地向城中走去。
或许没有人注意到——至少那些个满心战功业绩的随兵们不会有心注意到——在那将军策马前行之时,他暗暗叹出的一口气,手中勒紧了马绳。
莫问人心舍不舍,各有盘计。
不知为何,赵水的胸口忽而生出一丝凄凉的酸意。
突然间,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起来,像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吸引化为了漩涡,被吞噬到一片黑暗里。耳边百姓们的哭嚎求救声也变得嘈杂混乱,愈渐愈远,最终淹没在一条刺耳的声线里。
赵水归入到无垠的黑寂。
但眼前又不是完全的黑,放眼四方,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漂浮着数不胜数的靛蓝光点,一直延伸到视线所不能及之处。那些光点就像无数只萤火虫在夜里飞舞,慢悠悠的,在无风无浪的平静中自在飘荡,永不停歇。
这是哪里?
赵水往四下走走,站在哪里似乎都跟刚才的位置一样,而且行动起来,他身子的重量好像轻了不少——又或者可能,根本没了重量。
他是在做梦吗?还是和之前捏碎城主夫人赐予的玉佩一样,坠入了某个人的星魂里——
他该不会就这样被困住,带着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血流成河的记忆耗下去吧……
“那是我经历的一场,一生中最为最残酷的战役。”一个声音突然从上空响起,吓得赵水心中一跳。
“世人皆问,尔投军从军戎马半生,累累战功中何役最为记忆深刻?可笑啊,无论多少年过去,一闭眼记起的,竟还是当年那个人微言轻束手无策的时候……三万人啊,城中足足三万的百姓啊……”
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沙哑而厚重,应该是垂暮之年的年纪。
赵水仰头张望,朗声问道:“敢问前辈大名?”
那个声音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反过来向他问道:“小子,这场战役,你都看到了什么?”
“回前辈,请恕晚辈无礼,只是晚辈之友身受重伤,情势所迫恐无法沉心答话,还请前辈高抬贵手,容晚辈先行告退解救友人,再来与前辈探讨。”尽管刚才的那些场景令人心惊胆寒,但赵水一心记挂着付铮和外头乱糟糟的局势,拱手回道。
对方安静一阵儿,似乎隐隐地笑了一声,没再做声。
难道自己惹到他了?
赵水着急地皱起眉头,试着往旁边再走出一段。可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出去,除了平坦的地面还是平台的地面,除此之外没其他任何边界的遮拦,也无风无痕,根本无从寻迹。
无计可施,赵水正要再次开口,那个声音却抢先一步响起来,重复刚才的问话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
看来不回答完他的问题,这里是根本没办法出去了。
“弟子所见——”赵水答道,“将帅以收复失地之名率军攻城,入城后行兵溃散,四下抢掠不顾人命,是哀胜。”
“除了这些呢?”
除了这些?
赵水细细回忆,事情大抵如此,再细枝末节的场景,应该也不是这人想要问的。
那声音第三遍问道:“我是问你,看到了什么?”
赵水没再立即答话。
他低头看着黑滑如一汪墨水的地面,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的一幕幕——黄沙漫天、攻下城池的喜悦、那个人妹妹脸上的泪痕,还有将军的冷寒之面……
很多东西,他的确看到了,只是不想说,也不敢想。
“弟子所见,无非情利二字。利欲熏心,以致禽兽不如,尤其——”赵水答道,“是一群人坠入心魔的时候,想是没了参照,便谁也分不清对错。即便其中有人清醒,要么如前辈人微言轻自顾不暇,要么如那位领头将军承着固利军心的面子,既答应赏城中之物,再恶的后果也作视而不见,只怕他心中装着的,大抵都是个人的‘宏图伟业’。”
“宏图伟业……那时多少人都‘心怀天下’勾勒着伟业啊。那个时候我同你一样的年岁,离家谋生却不巧遇到战火。我本怀着一腔热血入此将军麾下,听他说要收复失地、要解救天子百姓,却不想不仅没救得了城,反而将家园毁得更加彻底。”
空中传来一声沉痛的叹息,哀然萦绕在黑暗之中。
“现在,我终于等到你来了。”那个声音说道。
“前辈认得晚辈?”
“我不认得你,但我认得我的星灵,它选择了你。”
对方的话让赵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无暇绕弯,直言道:“前辈既是星门中人,召弟子究竟有何见教?”
“那场战役给我留下了沉痛的打击。”那声音回道,似乎并未听出赵水语气中的焦急之意,“以至于此生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当时的那一份‘领悟’束缚住,然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当我终其一生来执行这个错误直到终点蓦然回首时,才发现酿成大错。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前辈,现在星城外面的形势真的——”
“我需要一个人来改变这个错误,去改变星城、改变星城那错误的根!这个人就是你,这就是你今日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的原因。”
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回响在赵水耳边让他振聋发聩。那语气里透出某种清冷肃寒的威严,压迫感从漆黑的四面八方向赵水逼近,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什么叫做是他?什么叫做去改变星城?
“你身上流淌着的,是我寄予厚望的星灵。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何星阶、境遇又如何,但此等天赋你务必从此刻好好利用。天灵难容,剩下的灵力我将它们分成几处保管,星运会带着你找到它们的。星城大劫将至,小子,功成之后务必全力以赴,去开创一个新的天下!”
“你是谁?”
“找到所有天灵的时候,你自会知晓。”
“我到底与你有何干系?”
“记住我的话。”声音开始变弱,飘荡远去。
赵水往前跟上两步,急道:“你……啊——”
在对方言语完全消散的一刹那,黑暗中那漫空飘荡的蓝色光点突然齐齐躁动,如疯狂的飞蛾般向赵水的头顶上方聚拢。
转眼间,上空团成一簇靛蓝焰火,化为闪电般的光束冲向了赵水!
一股彻头彻尾的冰凉瞬间将身子笼罩住,麻木而僵硬的躯体仿佛就此脱离了控制,赵水只感到自己的神识似乎已跟肢干分离,变成不相干的两部分,他无法睁眼、更不能动弹。甚至从某一刻他开始怀疑,这个“我”究竟还在不在……
无数的星星点点向黑暗正中的赵水飞去,源源不断,无声之中,像是要如此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