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抖落思想的尘埃
——《野草》本事考

一直想寻找一种理解《野草》的方式,也一直在寻找表达这种理解的情境。《野草》是可以看到鲁迅心跳的写作结果,《野草》是有空间感、画面感的,《野草》也有时间上的纵深与沉浮,《野草》是一种状态的书写。越是深读,越能感受到鲁迅写作时的“小感触”和把这些“小感触”写下来的冲动。难以平复的情绪,深邃到极致的思想,那是有可能转瞬即逝的幻觉,是不可能重复回来的情景。《野草》是诗,是哲学,是被压抑的激情,又是这种激情借助文字的点燃和释放。我想起鲁迅《好的故事》的结尾,那正是对迅速用文字抓住幻觉与神思的一种真切描写:“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开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这就是写作。

《野草》是鲁迅文字里唯一没有留下手稿的作品结集,如果能见到,我想《野草》的字迹应该会感觉有一些异样吧。神思不允许人慢条斯理去琢磨,不知道《野草》的手稿是不是更飞动一些。我决定用笔记录下而不是用键盘敲击出我对《野草》的感悟,因为我想,也许这样会更接近《野草》,更接近鲁迅。

《野草》有强烈的明暗对比,有急速的动感。读《野草》,让我想起看过的电影《至爱梵高》,那种油画般的画面,在画布上演绎人与故事的行动,我以为,如果能用这样的手法去将《野草》拍摄成电影,一定会有动人的视觉效果。比如《颓败线的颤动》,如果摄制成类似的动漫电影,会产生怎样的凄美啊。“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一对母女正在为忍受饥饿而挣扎。镜头随后会随着梦境切换到多年以后的场景,还是在“一间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一场残忍的、残酷的,令人心惊、酸楚、悲哀的对话正在进行。一个“垂老的女人”“口角痉挛”,接着是平静,再接着是冷静,最后,她“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她在深夜里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她伟大如石像”的形象在荒野上矗立,但她在颤动,四周的一切都在汹涌,有如木刻,有如雕塑,又有如一幅令人悲恸的油画。这是鲁迅的审美,更是只有鲁迅可以写出的美感。

读过很多关于《野草》的研究文章,从前的,现在的,日本的,欧美的,我看到令人尊敬的学者在阐释《野草》意义上所做的努力,感受到《野草》在美学上为后来者带来的诱惑。这包含《题辞》在内的24篇长短不一的作品集,引出了不知超过它多少倍的难以计数的阐释。这些阐释的努力,透着真诚,传递着各自独特的感受。但我又觉得,从总体上,对《野草》的阐释有时觉得有过度之嫌,有时又觉得还有很多空白。也许最大的矛盾在于,《野草》是跃动的、不确定的,但研究者总在试图确定它、固化它,《野草》的呈现方式也如“野草”,具有“疯长”的特点,但研究者想要找出它们共同的规律和特点,使其秩序化,使之成为散文诗这一新文体的范式甚至“标准”。《野草》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鲁迅本人其实有过说明甚至是想逐篇解释,但后来者不会完全采信作家本人出于谦逊的表白,生生地要去拔高它的意义,为它附加上太多的主题。我敬重这些阐释的努力,但又时常会觉得我所感悟到的与这些阐释之间,还有很多空白地带,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填补这些“空白”,为这些我感受到的断裂地带铺路搭桥。于是就有了这一理解《野草》的小小的写作行动。

但我又深知,其实我做的这些努力,正是前人阐释《野草》时的缘由和出发点。每个人都因为感到别人的解释不能完全满足自己的阅读感受,都想把自己独到的理解写下来,结果,其实,在总体上未见得都能做到鲜明、独到。我也一样不会跳出这样的局限和窠臼,都在自认为是独特理解,事实上大体是在重复的表达中努力着。这是《野草》留下的谜底,是阐释者的宿命。

这就是《野草》最特殊的地方吧,它诱惑人思考,蛊惑人进入,鼓励人解读,而最终的答案、解释的终点却总是迟迟不能到来,每每让人产生前路更加遥远的迷茫,开始雄心勃勃,其实不过是“过客”之一而已。是的,我也注定一样,解读《野草》,就是一次周而复始的努力过程。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克制这样的决心,决计要做一回自己的梳理,表达一下自己的理解。

《野草》是理解的畏途,它是横空出世之作,也似乎缺少与鲁迅同期小说、杂文的直接联系,尤其是在文体上,至少此后若干年的研究,它都是一个独立的领域。《野草》有如一次文体实验,一次艺术探索,在对《野草》研究的独立性被不断强化的背景下,《野草》就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文本。诗、哲学、生涩难懂、黑暗、悲观……拿附加在《野草》上的这些概念,去比较关于鲁迅同时期的思想、创作的主流结论,似乎有明显的距离。触动我重新理解《野草》的缘由,正是这种看上去越来越割裂的阐释状态。


作为文学家,鲁迅在文体上的创造和他所创造的文体,几乎是后世者努力攀登的巅峰。因为鲁迅,现代小说彻底冲击了市井和文人写作;因为鲁迅,杂文写作在事与理的结合上,在类型化的比附与揭示某一社会通病上,形成了某种特定的套路;因为鲁迅,散文诗写作在抽象与具象的结合上,在诗意与哲理的追寻上,几乎成了一种固定化的写作格式。《野草》里有抽象晦涩难懂的片段,但也有叙事写景兼抒情的,甚至还有《我的失恋》这样的打油诗,还有《过客》这样的诗剧。我于是想到有必要做这样的梳理,即把《野草》与鲁迅所经历的现实之间的关联做一次专门分析,目的不是要否认把《野草》视为“诗与哲学”的结论,而是想要证明,《野草》同时也是现实主义的,《野草》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一种纯粹的文体实验,它是鲁迅创作井喷期的一部分,是鲁迅在小说、杂文里的思想情绪的另一种表达。研究《野草》,也应该把它与鲁迅现实生活的关联,它与鲁迅同时期其他创作的关系建构起来,这会有助于我们更全面真实地认识《野草》的意义与价值,直白地说,有助于调整《野草》就是“诗与哲学”的固化认识,避免研究上的重复和空转,以及阐释上的过度化。

于是我为自己的这一写作拟定了这样一个正副标题:抖落思想的尘埃——《野草》本事考。这题目看上去很学术,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在《野草》蓬勃的“诗与哲学”背后,寻找一点本来的俗事依据,以证明《野草》其实并非空降的诗文,实是现实生活的泥土里生长出的花草,哪怕“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鲁迅坦言:“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这“地面”究竟象征着什么,研究者已纷纷给出了探究的结论。而我更看重“野草”与“地面”的关系。不让“野草”的“诗性”成为令人憎恶的“地面”的装饰,正是鲁迅要强调的。

我认为,虽然不能把鲁迅作品里的人和故事一一拿来与俗事对位,但面对《野草》,强调一点现实生活中的本事或许是必要的,尤其在《野草》被固化为“诗与哲学”的“合体”的认知背景之下。

我以为《野草》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突显出本事元素:北京的风景与环境,故乡绍兴的童年记忆,现实世相与人物“原型”,日常生活中有记载的实物,中外文史典籍的引用或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