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绿翠骊山烟幕间
这些日子朝务繁多,陛下也累了身子。
当然,前几日我同皇帝舅舅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出来他朝务繁多的样子。
不过后来想想,帝王嘛,哪能让人轻易看出点什么呢?
如是想着,我确是当真相信了这套说辞。
现今已是季夏,原以为陛下必是要在宫中的清凉殿好生休养一番。
不料他偏是对“围猎”来了兴致。
皇外祖母本想劝阻,后又想到咱们陛下好不容易有这等闲趣,便也不去拂他的意。
许久之后我才顿悟,“朝务繁多”的话是说给皇外祖母听的,否则哪里会轻易放他去围猎?
“可都收拾妥当了?”
我瞧着甘棠这忙里忙外的样子,只去骊山住个几日罢了,何必带一堆劳什子。
“大体都妥当了,翁主莫急。”
“我倒是不急,就怕你累坏了。”
“奴婢可不累!”
她确实要比我兴奋得多,此时正欢欢喜喜地拿匣子装我的钗环簪珥。
“也不知道大舅舅怎么想的,非要挑这个时节去打猎!这天气莫说是骑马了,便是在日头下站上片刻都要热化了。”
“陛下近些年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好容易这几个月有些精神,又正巧得空儿,这下谁敢不从命?您呐,也就当去凑个热闹吧。”
我轻声打了个哈欠,“要我说,大舅舅就应该好好在宫里歇着,实在想出去逛的话,就在骊山行宫住住好了,围猎有什么好玩的。”
甘棠笑着接过我手里的茶盏,又倒了一杯递过来,“主儿,您嘴上这样说,不就是因为自己个儿不会骑马嘛!”
我被她一语道破,也不恼,摊开一张丝絮纸便准备开始画。
我这人没有其他爱好,就是喜欢绘些簪钗步摇的图样,若是画得还算满意,便遣长安城里有名的铸造师打造出来。
瞧,我那首饰匣子里一堆一堆的,皆是成品。
甫一落笔,就知道这制作丝絮纸的匠人又换了一批。
甘棠见我停笔,神色也不大明朗,赶忙上前,“主儿,这是怎么了?”
“这丝絮纸同往日的不大一样,你下次遣人去问一句,可是工匠换了人?若是换了,便同他们讲,还是上回那批更好些,尽早换回来罢。”
“可真是神了!上回那送纸的小厮也提了这一嘴,说是原先那些工匠派往梁国去了,现今长安刚招的一批都是新手,您可是如何瞧出来的?”
我放下笔耸了耸肩,“罢了,今日也不绘图样了,我且同你仔细说说吧。”
甘棠站一侧仔细听着。
我一副老学究的模样,缓缓开口:“匠人一般是先煮蚕茧,煮好之后呢,放到预留的竹席上头,浸入水中,再把浸泡过后的蚕茧反复捶打,使这蚕茧蓬松敞开,成为丝绵。不过在此之后呢,席子上会留下粘着的丝絮,这些丝絮就可以被用来制成咱们的丝絮纸了。”
甘棠听得还算明白,微微点头。
我便又开口,“只是今日这些丝絮纸,明显就是丝絮干透了直接揭下来的,倒也能用,就是平日里写惯了精细平整的,一下子不大适应。”
“您到底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只稍看一眼便能琢磨出这许多!这丝絮纸制价昂贵,寻常人还用不得呢,哪里还能辨别出来?”
我起身活动活动,伸个懒腰,“那么也不必拿去丢了,留在府里头,问问家丁小厮谁要学学写字什么的,随意拿去使罢。”
她点点头笑着,“甘棠替他们谢过主儿了。”
我摆摆手,正要去躺会儿。
这前头突然来了个小丫鬟,“翁主,长公主遣奴婢来问您这儿的细软可都收拾好了?”
甘棠替我回,“正收拾着呢,约莫再过一炷香便好。”
那小丫头点点头,“前头刚有宫里的人来报,明个儿一早就可以启程了。”
我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那小丫头识趣地退下。
夜里,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些羹汤。
母亲还特地遣人来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我倒是想趁此机会不去那骊山围猎。
正要开口,那小丫鬟倒是突然来了句:“长公主殿下说了,若是翁主着实身子不爽吃不下东西,便把那些瓜果糕饼也一道收走,免得您看了心烦。顺道儿叫人煮些滋补的汤药端来,只是那汤药……怕是不大好喝的。”
说完,还偷瞧了我一眼。
甘棠在一旁偷摸着笑,我瞥了眼她,这才罢休。
“你回禀母亲,我身子好着呢,明日一定准时出发。”
那小丫头这才退下。
我轻哼一声,闷气坐下。
甘棠见状端了杯花浆过来,“您这骊山围猎是非去不可了!”
我仰头饮尽,又示意她再倒一杯,“也罢也罢,去就去!”
第二日一早,我硬是被甘棠拖了起来。
“主儿,睁眼。”
她一边替我梳妆,一边提醒我别再睡过去。
好容易终于准备妥当,进了前厅,我倒是被母亲的阵仗吓到了。
“咱们这是要……住多少时日?”
我瞧着那大包小包的,不禁开口问道。
母亲淡淡地回了句:“五六天儿吧。”
“五六天带这么多东西?也太大费周章了,还不如在府里头歇着呢。”
她瞥了我一眼,“你素日是最喜欢出去玩闹的,怎么今个儿反倒不愿意了?”
我撇撇嘴,“孩儿又不会骑马……”
“是了是了。我就猜是这个缘故。”母亲抚掌笑了笑,“那你就在骊山行宫里头住着玩玩儿,也别去那猎场了。”
我点点头,心想着在行宫里住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据说这次能见到刘彘的三位姐姐,也算是有女孩子陪我了。
咱们陛下一共就这几位公主,皆是王美人所出,自小管教严格,因而就算在宫里头碰见,也不大有功夫闲聊。
这回可真是热闹了……
马车里,我同母亲挨着坐,一路上全是唠叨。
“你这睡懒觉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嘿!腰板子直起来!同你二哥一样,坐没坐像!”
“什么时候能和你大哥学学,安安静静不好吗?”
“就说你前些日子偷溜出府……那东街的麻饼有什么好吃的……”
“还有,你院儿里那群下人平日里怎么尽是些自由散漫的?也不管管!”
“哦,对了!这回王美人的三个女儿也是来的,你同她们一定要好生相处,说不定其中某一位就要当你嫂子的!听到没有?”
讲到这儿,我才想起来两位哥哥也是要去的,只是功课还没完,被父亲揪着不让走。
若是他们俩此时在这马车上,也好替我分担些唠叨。
这骊山说来也不算太远,只是车马实在行得过慢了些,约莫三四个时辰才到。
“阿娇,你慢点儿!”
马车刚一停下,我便急急跳了下去。
“哎!阿娇!”
母亲在身后喊我几句,却未听清。
那本想搀扶我的小丫鬟都吓了一跳,甘棠在旁边叫她莫慌。
“累死了累死了,腰背都酸痛了。”我自言自语,往那前头走着。
“这骊山山势逶迤,树木葱茏,阿娇莫要乱跑,迷了路可不好。”旁侧传来刘荣那柔和清朗的声音,这言语间的焦急情绪同母亲相比,并无区别。
我转头一看,原是我正巧跑到了他的车马旁啊。“拜见太子殿下。”
还未弯下身子,他赶忙下车来扶我。
长眉若柳,身如玉树。
清雅隽秀,淡静儒雅。
这身气度多适合当个闲散的王侯啊。
哎,可偏偏是皇太子……
偏偏还要有那样一个不知趣的母妃,硬生生成了我们家的政敌……
“怎么不叫侍从跟着?”他轻轻拍了拍我的高髻,像是在同自家亲妹妹讲话一般。
我想着我俩虽算作表兄妹,却远没有这般亲近的,便退后一步,低眉,“唔,侍从嘛……殿下往后看……”
顺着我的手,刘荣往那后头一瞧,果真是大大小小十几个婢女在甘棠的带领下,拎着一堆大包小包朝这厢跑过来。
他无奈地冲我一笑,“你啊,惯是不让人省心的。”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微微一笑。
这刘荣倒像是被吸住了一般,直愣了半晌。
“阿娇笑起来甚是娇美,果真是人如其名。”
我倒是没想到随意笑笑还能获此赞誉,心下在思索着是不是从前待这太子爷太疏远了些,没怎么给过他笑脸。
不过要怪嘛,只能怪他自己的母妃栗姬了……
只是瞧这刘荣的样子,连着遇到我两次都没提当日拒绝联姻的事儿,想必他也无法左右那栗夫人的性子,哎,摊上这样的母妃也不知这太子之位还能稳坐到何时?
刚要开口再寒暄两句,甘棠也正巧跑到了我这儿,见刘荣在此,急急停下,俯身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都起吧。”他瞧了眼我身后,“阿蟜和季须怎么没来?”
我冲他眨眨眼,“我那两位哥哥嘛,出门前正巧被父亲逮着,如今怕是在补着功课呢,过两日才能来。”
刘荣也是笑笑,替我拨了拨碎发,“你们三个一齐出现,怕是要搅个天翻地覆的!”
我又是后退一步,努努嘴辩道:“他俩顽劣,可别带上我。”
“是是是,阿娇最是乖巧了。”
我晓得他是刻意揶揄我,罢了罢了,谁叫他是皇太子呢。
“拜见太子殿下,拜见翁主。”此时一位眼熟的小婢女跑上前来,看模样应该是母亲身边的人。
果不其然,“翁主,长公主唤您过去一趟。”
我点点头,遣她退下。
瞧这丫头直往旁边儿一站,怕是不等到我不会回去复命。
本来同刘荣也没什么话讲,此时正好有个台阶下,便迅速行礼告退了。
“母亲方才可是看到我在和太子殿下讲话了?”
这丫头也是个机灵的,晓得我话里的深意。
“是,主子见您正同殿下聊天儿,特意派奴婢来帮您寻个由头脱身。”
我心下明了。
这骊山行宫也真是大,走了好半晌才到了我们的住处。
母亲正端坐在院儿里等着。
“母亲。”我微微俯身。
她摆摆手唤我过去。
“怎么太子每次见到你,都要聊上好一会儿?若不是我正巧瞧见了,派了个机灵的过去帮你,怕到了晚膳还不见得要回来!”
我嘀咕道:“孩儿也不晓得,估摸着是太子表哥没有同胞妹妹,好容易碰着我,有了点做兄长的观感罢。”
母亲眉毛一挑,并不相信这番猜测,却也不深究,“你尚且年幼,同彘儿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走得近些倒无妨,那刘荣好歹也是快二十岁,平日里若是碰着,也要离得远些,不要教旁人说闲话。”
“诺。”
“不光是刘荣,碰着那栗姬其余几个孩子,也要绕着走。咱们同栗氏早就水火不容了,你同她的儿子走得近,叫那王美人知道,还当我馆陶府是墙头草,左右讨好呢!”
她这一唠叨,又是停不下来的。先前还在思索要不要同王娡交好,现下就直接站到了她的阵营里。
我这母亲,真是急性子。
我只能在旁边连声附和。
今儿总算是相安无事,夜里正要睡下,听闻前头有宫娥来报,明日陛下设宴,唤我们都一同前去。
哎,果真一日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