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倭寇扰乱一事,人皆在意”:太谷刘大鹏日记所见

甲午战争不比爆发于东南沿海的鸦片战争,由于靠近且威胁帝国京师重地,很快就动员了清帝国很多力量,也影响了不少地方,其中的涟漪效应也波及了山西太谷的乡村社会,长期在乡教馆的举人刘大鹏就注意到由于军队征调,当时小小的太谷县也有了不小的声浪。

相对于前些年的民生,甲午前后太谷境内民生逐渐艰难,某日,刘大鹏去晋祠赶会,“大小商人皆叹不卖钱,较前数年远甚,可见闾阎贫穷之甚也”。〔31〕“日来生意之家皆叹时世艰难,或钱或银,皆不能周行,而所放之账,概不能收。村庄农民无有一不穷困者,虽有粟农家而价钱太廉,亦不能使钱有余裕,今岁较去年远甚。”〔32〕

甲午战争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清廷从四处调兵驰援前线,山西也不例外,此类消息在刘氏日记中出现得颇为频繁。

1894年11月11日,“有人从省来言:军务吃紧,去日由省起一千兵赴通州,丁道台带领前往。……初十日,贺皇太后万寿,各衙门皆演剧。……但十一日皆不演剧,人咸谓军情紧急也。”

11月17日,“有人从徐沟来,言:徐沟每日过兵,自西南而来,向东北去。马队、步队滔滔不绝,谓是到京师听用。”

12月19日,“昨夜二鼓,余坐馆中。鸣锣击钟声势甚乱,……乃是东官路上过兵,邑宰差役执票到此村俾些车马,去寿阳、榆次一带迎送兵丁,军装一二日内即要齐备……”

12月23日,“……言:日内东路过兵共四千余,自陕西至关东一路皆是。百姓支差,吾邑支三匹马,大车四十辆,骑马二十匹,到寿阳县太安驿听用,……每日一辆车价费二千文钱,所费多寡阖邑百姓公摊。”

1895年1月18日,“昨日在省,闻军务吃紧,倭寇入辽东界,官军屡打败战,劲军甚少,不知确否。”

有了调兵,大军过境,就免不了摊派与支差,加上军情紧迫,让本来就凋敝的民生更加困窘。正月初七(2月1日),刘大鹏去县城拜年,“亲朋皆言:辽东军务吃紧,腊月下旬又从徐沟、榆次过了许多兵,吾邑于廿六日,起了数十辆大车,又到寿阳县支差,至今尚未归。前一番(十一月廿三日即1894年12月19日)去支差至腊月初十日(1895年1月5日)归去寿阳支应一十八日,车费、马费及一切人役所费,共花二千余吊钱,皆是阖邑百姓公摊,四路总约及各村庄乡地又于此中渔利,百姓皆苦之,今又有此一差,尚未知花多少钱,尔子亦摊此费否?余曰:去岁腊月,余家摊一千余钱。众曰:子尚摊钱,吾等无论矣。”

不仅普通百姓受苦,连举人刘大鹏这种有功名者也不能幸免,再加上经手者还从中盘剥,层层追加,战争的压力一步步传导到底层社会。“自去年干戈兴起,京路上时常过兵,但去岁从陕甘来,去辽东征倭寇,今岁兵从辽东来,去甘肃征回匪,一路上百姓莫不支应兵差,自兵兴以来,共支十余次矣。”〔33〕

这里除了中日战争,还有其他战事,带来的是一波一波的摊派。

2月16日,刘氏赴京参加会试,途中“长城守关吏役,稽查严密,往来商旅无钱不得过,故上京商人往往与会试者相偕”,商旅的来往也受到了限制,不得不借助科名之士的护持。由于甲午战争的影响,“今科覆试举人,只是山东、山西、陕西、甘肃、河南来得多,其余未来者甚多,盖因倭人犯边,水路不通,东南诸省皆不能来。今日南省覆试者,亦是去冬来者,今日共五百来人覆试,吾省来八十三人”,战争导致南北交通受阻,帝国政治生活中重要的科考也受到牵连,很多士子甚至无法应试。

刘大鹏在京还摘录了御史安维峻弹劾李鸿章平日挟外洋自重,抗倭不利,要求明正典刑的奏折,由此“竟触上怒,遂令出口外守罪”,京城英豪“铁圪臂”李五送金千两为赠仪,并为其壮行,“京城人皆谓为义举也”。〔34〕

其同省京官谷书堂称“目下和议已成,六部九卿衙门大小臣僚,皆有谏止和议之疏,直省督抚亦来奏章谏止,率皆留中不报。直省公车各县谏章诣都察院祈堂官代奏,都察院堂官及各省公车相对而泣,奏章上去亦留中不回报,亦未知之何也已矣。……和议之成,天下率皆不愿,违众而成,恐和议未能久耳,何如不和之为妥也。”〔35〕

晚清京师前门市集年画

拒和之议,不仅在京城士林与官场蜂起,连刘大鹏故里乡民亦多赞成,“倭寇扰乱一事,人皆在意。近闻讲和,即农夫野人莫不曰此万不可者也,余自旋乡,满耳都是此言。”〔36〕

1895年,山西寿阳县全年过兵支差,“共费银七万余两,百姓出六万两零,官出一万两零。百姓已苦,又加兵差,七月下旬,禾稼被冻,成为歉岁,此近年来第一灾也。其里名张净,只是接送有病之兵,或以木板舁,或以椅子舁,费钱二百余缗,是里人所摊,他里亦如是也”〔37〕,不仅有兵费的摊派,而且庄稼受冻灾,雪上加霜,除了出钱,还得出人接送伤兵,大大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临近年关,刘大鹏日记中不断感叹,“人民困苦如此,其有心世道之人莫不目击而心伤”,随之而来的是纠纷愈发增多,“吾乡一带构衅者甚多,率皆农商,农皆不给,商反逼农,农不得已,遂生诡诈之端,以欺商人,商不让农之欺,理未能屈农,遂至成讼,此风不知伊于胡底也。”〔38〕“日来钱债逼迫,不能遂偿,尚须踌躇借贷,以度暮岁,贫者之处家,殊不易也。”〔39〕“邻里乡党贫困者多,日来东扯西拉,弥补亏空,以度新年,实有急迫之势,殊悯也。”〔40〕“目下里中凋零太甚,较前三、四十年悬若天壤。”〔41〕这种言论逐渐增多,尤其是甲午年开始,无疑战争是很重要的因素。

山西巡抚鉴于时局危急,命地方团练民兵,刘大鹏所在太谷亦练兵五百。〔42〕就职省营务处的某人称,“晋兵名虽不少,其实二千有零,而且将不知兵,兵不知战。一旦烽烟告警,戎马来临,将有望风逃溃之势,不亦甚可畏乎。”〔43〕名曰练兵,实则形同儿戏,更谈不上形成战力,甚至有可能造成兵成匪,进而增加社会的扰乱程度。

不仅仅是县城与乡里民贫难过,省城太原亦“银钱甚缺,生意之家并不能周行,一切候补人员坐困者多交相告贷,而亦无处起兑,莫不曰当此之时,受此穷困胡以苏也”〔44〕,全省上下都弥漫着年关难过的绝望情绪,抢劫偷盗之事亦时有所闻。

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恰逢北方灾荒频发,山西还得筹粮赈济直隶灾荒,刘大鹏“自回获(鹿)县以至寿阳,一路上米粮甚多,驴驼车载,不可胜数,尽向直隶转运,皆吾省之粮也”。他感叹,“自从获鹿至寿阳,一路纷纷转运粮。车载驴驼千万石,车输直隶救民荒。”

然而,地方困顿,京城却奢靡依旧,进京赶考的刘大鹏注意到,“京都城中,不知有几千百万人,每日之中,无论大街小巷,莫不肩摩毂击,攘往熙来,酒饭馆千百家,日日满座,演剧院十数家,每院听戏者且有千余人(多则两千余人),每人戏价一千三百钱(老钱一百三十)。一年之中,惟忌辰日不演,除此无日不演,真奢侈极矣。”〔45〕

山西、直隶本已困窘,更加上灾荒、鸦片烟之祸、军事靡费,很难想象升斗小民竟然愿意与日本再战,而战事稍微平静后京城则奢华如故。如此的格局之下,虽“民气可用”,但真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战无可战,再战之说无疑有些痴人说梦。在与趋新的士人交往颇密切的孙宝瑄看来,“中朝士大夫,动以和为耻,其心固可嘉,抑思为朝廷谋所以为战之具耶?战无可恃,而又耻言和,是以宗社生灵作孤注也”。〔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