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生一个犀牛寨

走进犀牛寨的时候,寨子里响起欢快的芦笙和歌儿,然后是米酒,杯杯都含着土家族的亲切与热情。眼前都是老宅子,斑驳的墙壁、翘角的灰瓦、黑色的柱石,自然的氛围。一级级石阶上去,大院里正打糍粑,木锤砸得砰砰有声。最后端上来,好个滋味!

家家外墙挂着红黄的辣椒和玉米,扰人眼睛,而屋子是可以随便进的,推开一个门,分明一个声音在暗处迎来:过来坐嘛。大山特有的声调,声调里特有的热情。再经过另一小门,一个女子当门坐着,床上一位老人,也是热情的声音:进来坐嘛。我不再怀疑,我走进了一个真实的山寨,充满情味的山寨。

走进一间,一圈低矮的长凳围着一个地坑,地坑里有烧过的炭灰,炭灰上面是被高吊在梁上的熏黑的铝壶,梁上还吊着几块熏黑的腊肉。让人想到这是聚会的场所,无论家人还是客人都会围坐在这个火塘前,边喝着自制的土茶,边扯着话。遇到年节,火塘就更加热闹。

屋里的门一个个开着,桌上摆着茶碗和其他用具,墙上贴画已经变黄,对联和中间的“福”字倒还新鲜。高凳和矮墩上,随意搭着衣物,锅台和用具却收拾得整齐。穿过厨房走出后门,迎面进来一位白净姑娘,见了说:坐嘛。这是你家?奶奶家,奶奶过寿,专门回来的。我想起来,刚才从窗口望见一个台子,背景墙上一个大大的“寿”字。问她是不是这寨子生人,她点了点头。聊起来,姑娘说她叫“陈兰兰”,在武隆区上班。她穿着得体,说话落落大方,是那种见过世面的姑娘。她告诉我这个寨子只有200多口人,年轻人大多出去了,老人做寿,才各自赶回来。

老屋后面是一处斜坡,坡下一条小路,小路旁流水潺潺。顺着小路和流水上去,这里那里散落着清一色吊脚楼,油绿的蔬菜和庄稼簇拥前后。山边更是植被繁茂,灌木夹杂随性的野树,野树间此起彼伏着鸟叫,猛而掺和几声昂扬的鸡鸣。可以说,每一座吊脚楼周边都散发着原始的韵味。少见到狗,倒也少了小心。村长说,养狗做啥子嘛,又不防贼!

看到一处冒着淡淡的炊烟,寻了去,原来是搭有戏台的院子。院子一侧,转着圈盘了十口大灶,正热火朝天吐着浓香。

老屋里有人打麻将,闹闹嚷嚷,有人在玩牌,同样闹闹嚷嚷。小孩子疯跑疯闹,不把大人的嗔责当回事。从外面请来的乡间文工团,正在台上张扬热情,也不管谁看不看。

这时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看着我说,刚来吗?找个地方喝茶。这是个明眉大眼的女孩,应该刚上中学,女孩却说初三了,在桐梓读书。我知道这样的寨子别说中学,连小学都不可能有,因为六个寨子才组成一个村委会,便问她上学的地方有多远,她说不清楚。女孩说是专门请假为姥姥过寿的。想起那个陈兰兰说的奶奶,便问她姥姥的大号,她说姥姥叫“高仕明”。这么多人可都认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但她把我带到一对年轻人跟前,说他叫“徐成”,从成都来的。我便同打扮得很像城里人的徐成聊起来,他也是给姥姥来贺寿的,旁边穿牛仔短裤的漂亮女孩是他女友,女友家在四川内江。

女孩又指给我要做80大寿的姥姥,姥姥坐在一个墙角,还有88岁的姥爷,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烟袋,也神情悠然地坐着,旁边的人却你一言他一语地说闲话。我凑上去,他们让我坐在一个凳子上,看到一位满口白牙的老太,问她高寿,说70岁,我露出惊奇的表情。这群人就笑,说何凯索71了,高氏民80,还有传紫桂,82岁,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他们互相指着,说着,笑着。没有想到,还是个长寿村。

唱主角的两位老人已经坐在了台上,随着主持人的召唤,老人的儿孙一批批上台去朝贺。然后仍是热闹的歌舞。一桌桌开始上菜,煮竹笋、蒸腊肉、炒海椒、炖土鸡还有清蒸野蛙,都是农家土菜。喝的是老荫茶,也是当地自产。

那个小女孩又看见我了,走过来说坐那里吃饭呀,我告诉她在村长家吃了。她走到一个桌前端来一杯水,我笑着感谢了。她说,你刚才问我学校有多远,我问了,三四十里吧,得坐一小时的车。有车吗?女孩说每天都有城乡公交,这里是终点。我说上高中会离这里更远吧,她说那要到武隆去了。上大学呢?上大学,我想去最近的重庆。女孩扬着头遐想一般。那不更要远离犀牛寨吗?是呀,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只有趁假期多回来看看。她露出不舍的神情。

我望着四围的大山,那山像一个巨大的漏斗,犀牛寨就在漏斗的底角。在这武陵山区,不少寨子都是在大自然赐予的天坑地缝间。我问为什么叫“犀牛寨”,女孩伸手一指,说看见对面半腰有个洞吗,那就是犀牛洞,钻过犀牛的。我知道这只是传说。女孩还在说着,听姥爷说,以前寨子里的人在里面躲过强盗。

女孩很健谈,大概也是看我对什么都好奇,便又说,你不知道吧?我们寨子下面是个好大好大的溶洞呢。我吃惊了,好似没有听清楚,说是吗,女孩歪着头瞪着眼睛,说出一句重庆土话:哪个耍你不得?语气十分肯定,实际上洋溢着一种得意的神情,随后又加上一句:这溶洞有好多个洞口哩。接着朝犀牛洞隔沟相望的地方一指说,你能看到那个寨洞吗?寨子里用的水都是那个洞里流出来的。我想起刚才看见的流水,流水流过田间和老屋,经过一丛竹林,在山下聚成一个碧绿的湖。她笑着说,你要春天来,这里到处都是花,比现在还好看。我能想出那景象以及吊脚楼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看着这个天真活泼的土家少女,不由问起她的名字,她脱口而出,陈钇娇,金字旁的“钇”,“娇妹”的“娇”。说着又笑了。我为陈钇娇照了一张相,她略含羞涩地倚在门边,像一株刚绽放的山茶。

后来同村长聊起来,村长也颇为自得,哦,专家考证了,连国外的专家都来过呦,犀牛寨下面直达方圆几个乡,当真是亚洲最大的溶洞群,里面千奇百怪,神秘得很!再跟你说吧,溶洞里有水呦,多得汇成了河,河翻出来就成了沿沧河。哦,从这里往前不远还有码头。村长说,很长一段时间,寨里的人会去河里打鱼或到更远的乌江谋生,划船拉纤的号子老辈人都会唱。

我听了不禁感慨,他们知道自己睡在庞大无比的地宫上面是什么感想?或许是一种激动后的坦然。他们本已生活在低处,而在更低的低处,竟然还有生命的轰响。每块石每滴水都是溶洞的生命因子,那些因子透过犀牛寨传达出来,也透过犀牛寨活泛起来。

半山起了云雾,云雾似从犀牛洞吐出,而且越吐越浓,最终吐成万千气象。因而也就相信,这绝对是块风水宝地,这个地方的人享受着愉悦的风聪颖的水,享受着一座龙宫的巨大空灵,怎么能不快乐长寿?

绝壁千仞,空谷幽深,云雾缭绕的山寨越来越远,觉得是远在了天上。

那老调的歌谣响起来:“太阳啊,你烈啊,你让汗水在我身上流啊;大山啊,你陡啊,你让我好难翻哟;山上的路,你长啊,你要我一辈子去走啊!”在以前,通往外界的路是没有的,只有叠石小道,外边的人难进来,里边的人难出去。犀牛寨坚持下来,坚持了不知多少岁月,后来他们的子孙终于能出去,去做想做的事,但还是常回来,来寻他们的根。

现在更多的山外人知道了路,知道了犀牛寨,知道了地下溶洞的秘密,不断地来寻这世外桃源。

这世外桃源还有一个名字:天生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