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院古韵

张静

来王家大院之前,我是断然不懂得那历经百年沧桑后堆积起来的雄浑厚重与细腻妙曼相并存的晋商文化,犹如我第一次读余秋雨先生那篇《抱愧山西》一样,即便书里蘸满笔墨地诉说一份文人的情怀和垂暮,但我总有一份恍惚,那份恍惚源于身体上的隔阂。故而秋雨先生字里行间弥散而出的辉煌与鼎盛,只在我眼前,如云雾一般,缥缈而来,又缥缈而去。

灵石县,是晋中盆地最南端的一个县,我在华夏版图上几乎找不到它的影子。而我们一行九人,却在这个长假的早上,一路辗转,从介休赶赴这里,想捕捉五千年华夏历史在这里留下的辉煌和沧桑。

一路并不顺利,山西的老百姓也在紧张的秋收之中,从介休至灵石出了高速后,并不是我想象的宽敞平坦的旅游专线。相反,我们自驾的两辆车像蜗牛一般横亘在不知名的村镇小路上。偶尔,还要躲开路上晾晒的黄豆和玉米秆,甚至一段段正在修葺的路疙里疙瘩的,车过处,尘土飞扬。但这些,丝毫没有阻挡我们探寻王家大院的热情。

终于快到了,远远地,我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层层叠叠,攀爬和伫立在静升镇一个面朝南、可以沐浴日出红霞的黄土山坡上。

静升村,很典型的晋西民居风格,土墙灰瓦,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和山西其他村落一样,朴素和平常。很巧合的是,这个村子的名字,竟然和我名字里的一个字一样,如此看来,我不远千里到此,大抵也算是生命中注定的吧?

其实,关于王家大院,来之前,我是上网查过的。原来,自明清以来,在山西大地上,出现了一些白手起家、小本经营的商人,他们闯关东、走西口,后来逐渐发展壮大,家境殷实,富甲一方,继而购筑房产,扩建门户,于是在三晋大地上便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庄院,成为晋商们显耀财富、繁衍家族的代表作。这些大院虽经百年风雨洗礼,却仍在向世人彰显着晋商们昔日的辉煌,形成了独特的“大院文化”。

我脚下的王家大院,便是其中一座。

十一黄金周,游人很多。门口不大的空地几乎被塞满了,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拥在门口合影留念。我的眼睛落在高高的门楼上悬挂的两只大红灯笼上。灯笼四周,两个显眼夺目的特大隶书“王府”,似乎竭力炫耀着这里曾经的繁华和热闹,只是风吹日晒,那灯笼有些褪色,倒是门前两个傲然的石狮,一左一右,守护着当年的王氏家族。

随着人流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到院子里,不由惊呆了:整座大院就像一幅古朴隽永的卷轴画,一幅幅徐徐在我面前打开。几步之外,导游甜美的讲解声传过来:“王家大院从始祖实际开始历经了五六代人,建筑布局合理,沿两个中轴线展开,前院后庭,东西对称,千门万户,曲径通幽,各家各院,既自成一院,又有门户相通,充分体现了一个大家族的气势与和睦。”紧接着,导游又说,“这静升的王氏家族,历经元、明、清三朝,由农及商,人丁渐旺,后读书入仕,‘以商贾兴,以官宦显’,成为当地一大望族,威震三晋。”

安静前行,这座城堡式的深宅大院,呈现出许多相对独立的四合院。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大门敞开,游人可以随意徜徉其中闲庭信步。院子中央,都有天井,里面种植了冬青、芭蕉、月季,绿的叶,红的花,还有墙壁上随意垂下的藤蔓,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恍然间,仿若昔日的主人还在这里呼吸和生活,一应物件,原汁原味。

我走过的古镇老宅不太多,大多都填满了浓厚的商业气息,那种人仰马翻的叫卖声、喧闹声让人心生厌烦又无可奈何。而在王家大院却很安静,偶尔,几声小孩子的嬉闹声,反而给宁静肃穆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灵动和烟火。据说,为了保护开发这座历史陈迹,灵石县政府曾经在整理修复王家大院时,搬迁了大院内二百多户人家,使这座“大杂院”得以重新恢复原貌,也恢复了王府里弥散而出的幽深宁静的气息。

在这里,随意抬头,便可瞧见精致的砖、木以及石雕,称其为“三雕艺术”。这三雕艺术,布满了王家大院每一座瓦屋、窗轩、屏风、照壁、门墩、门楣以及高墙之上。我一间间穿行其中,慢下脚步,也慢下思绪,一点点触摸和体会它们给这座大院锦上添花的风韵。

仔细看,这些雕刻别具一格,活灵活现,加之构思巧妙,寓意深刻,寄托了主人对家族人丁兴旺、事业繁盛的美好愿望,也为大院增添了特征鲜明的文化气息。我对雕刻艺术及手法不大懂,仅从形式和内容上,就足以感受到,这些鲜明的民俗文化与儒释道思想融为一体,外观浑厚大气,内核却纤细繁密,成为王家大院的最大亮点。尤其经过能工巧匠之手精心雕刻出来的珍禽异兽、历史典故、传说风物、文字书法,抑或门楣上的吉祥纹饰,瞬间让冰冷僵硬的一砖一瓦、一椽一檩,热闹和灵动起来。原来,这官宦人家也和平常百姓一样,祈求家和万事兴,祈求子嗣安康太平。这种美好的寄托,渗进他们的衣食住行之中,真可谓尺木皆入画,片瓦皆添韵,寸石皆生情。与此同时,主人的情趣、志趣,或者说儒雅之风,亦在这里相互映衬,成为后人敬仰的典范。

王家大院的铺排是极其讲究的。如:红门堡居中为“龙”,高家崖居东为“凤”,西堡子居西为“虎”,三者横卧高坡,一线排开,态势威壮,盛气十足。东南堡为“龟”,下南堡为“麟”,则有辟邪示祥,富有稳家固业传世之喻义。而且,整座院子里,凡庭堂必有楹联,凡门户皆有匾额,长短不一。长一点的如“仁者寿智者乐谈笑宦途看世事,日生辉月生情运行天道陈流年”,显示出官宦人家的富足和贵气。短一点的,相对多一些。如“敦厚”“凝瑞”“学勤”“清芬”“珠媚玉辉”等匾额,虽然字数寥寥,却意境悠远,令人回味无穷。你瞧,在我身后,三三两两的游人,几乎都仰着脖子,盯着牌匾和楹联,很专注的模样。我想,他们和我一样,除了在仔细辨认字体以外,还似乎在仔细咀嚼这些牌匾和楹联背后,属于王家祖孙几代延续下来的宏伟大志、淳朴家风,以及他们豁达平和的处世姿态。

看到“绣楼”的瞬间,我的心在那一刻柔软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个淡施脂粉的小女子,正打坐窗前一针一线绣着时光,想来是多么幸福的事。可当我踏上通往绣楼的石阶时,听到身边的导游正在给她的旅行团大声讲着,这十三个台阶,原来是有说法的:十三盘头十四嫁!导游话刚落,下面已是唏嘘声一片了。十三四岁,正是一个女孩蓓蕾未及绽放的年龄!在今天,这些活泼天真、清纯无邪的丫头们穿着花衣裳,跳着皮筋,玩着沙包,无忧无虑地享受来自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的爱,那银铃般的笑声一定会洒满校园、街巷和乡村的小庭院。而那个时候,无论官宦人家,还是布衣百姓,女孩到了十三四岁,家人都不约而同地张罗忙活,说媒提亲、打理嫁妆。待媒妁之事落定,女孩得把自己锁在阁楼里,等待深闺出阁的那一天。王家大院的绣楼,亦不例外。百年后的今天,我站在绣楼之下,心里却五味杂陈,大院的女孩,就像一角幽兰,寂寞芬芳地开着。

不知不觉,我已站在王家大院的最高处。中秋前后,这里的风,散淡而随意,阳光灿烂且不灼热。放眼望去,错落有致、鳞次栉比的一千多间院落一览无余,在煦暖的阳光和蓝天白云映衬下,整座王家大院更显出错落有致、波澜壮阔的美!

沿着台阶,一路向下,一眼瞥见卧龙道。横卧的长街是龙身,延伸的小巷是龙爪,那被风雨洗得发白的河漂石像极了龙的鳞片。院子中央,一棵粗壮的老槐树,被人们唤作龙尾,而靠近墙角的那口井,定然是龙的眼睛了。两眼水井中的水,一苦一甜。这是传说,无从考证。不过,无论甘甜,还是苦涩,我想,它在告诉世人一个简单的道理,这高墙深院里,所有人的日子,莫不像这两眼水井,或者苦尽甘来,或者亦苦亦甜,都是时光的味道。

在这既雄伟壮观又古朴优雅的“华夏第一宅”里,我的脚步从木雕生动的门内走过,从造型古雅的窗前走过,从缀满图饰的墙边走过,也从悬挂的大红灯笼下走过。其实,我只是想极力捕捉这一座座院子里,住着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在这里,每一个朝阳升起和暮色四合的时候,会有怎样热烈而旺盛的烟火气息?而近三个小时过去了,我更多感受到的是,这里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一雕一刻,都堆积着王家人深深的黄土情结和文化传承。比如王谦受、王谦和兄弟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勤勉之初,再比如其善良豁达、勤俭持家的口碑……这些品德终被“天道酬勤”所眷顾,他们的“铜板”变银票,“豆腐担”变“票号”,窑洞变城堡。而这些滚滚而来的钱财,终归化作古风和雅韵,丝丝缕缕渗进大院的每一个角落。

此时,当我一遍遍仰望和我隔着久远年代的亭台楼阁,一遍遍抚摸身边精雕细刻的窗棂廊柱时,心里却在不断感叹,一个人的灵魂是文化的,居所如何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