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沐雪十年,两茫茫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二牛,你说这风一吹怎么能有这么多牛呢?”

“哞!”

“你也不晓得?”

“我真傻,我居然请教你。”

“这书里说太阳中午都是在脑袋上,可是为啥我看太阳明明在眼前边?”

荒原冬日里的太阳是亮白色的,虽说光线比较充足,但实际上一点热量都没有,仿佛一个明亮透光的琉璃球,仅仅好看而已。

远处的山坡偶尔有几许荒草从雪里抬起头,只是刚刚露出便被神色一喜的牛看到,四只蹄子欢喜的小跑过去,呲溜一下吐出舌头便将草卷了去。

这是一头黑色小牛,年龄相当于十三、四岁左右的孩童,黑的发亮的牛背彰显着它优渥的生活,只是牛背上除此以外还架着一个担子,担子两边挂着沉沉的木箱。

在黑牛的旁边是一个值得一谈的牧牛童,穿着一身很有年头的黑色兽皮粘毛大衣,同样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牧牛童手里拿着一本诗经,这是他最珍贵的宝贝之一,每天总要拿出来颂念几遍。遇到一些朗朗上口的句子他甚至可以自娱自乐一整天,因为从小一个人和牛混迹惯了,所以他有什么都只和牛说。

牧牛童生的朴实,一张小脸圆润润的,可是皮肤却有些粗糙,冷风吹过贴着些许白色的皮皮。眉毛生的也稍微怪异,按说柳叶眉应当不错,只是他两边的柳叶连在了一起,在眉心下边形成一片窸窸窣窣的眉结。眼睛到还不错,黑的黑、白的白,只是眼里时常带着一种迷茫,这种迷茫非一时之迷,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经年历月的迷茫,似乎每时每刻只要闲着便存在。

“二牛!你看前边是不是有个书生?”牧牛童面色兴奋的拍了拍旁边一头吃草的黑牛问道。

“哞?”小黑牛抬头望去,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一处水洼旁顿足,腰间插着一个卷轴,时不时还会伸出双手挖一些水浅尝。

书生自然看见了远处山坡上犹犹豫豫的孩子,见他面色有些奇怪,大冬天的又拉着一只小黑牛乱跑,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当下伸出手向示意他过来。

牧牛童自然看见了书生的举动,他的小心脏紧张的砰砰直跳,“二牛,你看见了没?他叫我们过去呢!”

牧牛童兴奋的拍了拍牛屁股,小黑牛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摇摇尾巴扔下他自己上前。

“我就说你懂吧!”牧牛童得意一笑,刚想走过去又突然蹲在了地上。

水洼边的书生好奇,目光锁定着牧牛童的一举一动,不由得心生好笑,只见这娃娃憨憨的蹲在地上挖了一捧白白的雪,然后狠狠的搓了搓脸,再然后就一脸兴奋的跑向了他。

站在书生旁的牧牛娃显得局促不安,低垂着的脸颊和无处安放的小手有些慌乱,不时抬头看书生的神色些挣扎。

书生温和一笑问道:“别紧张,我不吃小孩子的。”

或许是书生和煦春风的笑容和语气的缘故,放牛娃的紧张消失了大半。

他别别扭扭的看着书生,最后问出了一个令后者哭笑不得的问题,“先生,那您不吃人吃什么?”

书生觉得实在有意思,脸上的笑容更浓几分,他玩味说道:“我吃那个!”说罢,他伸出手指了指小黑牛。

放牛娃看了看书生,连忙拉着小黑牛后退几分,他的额头竟然冒出了些冷汗,接着又结结巴巴的说道:“先生,我……我这牛还小,它……它还只是……只是一个牛犊子。”

“哈哈哈!”书生迎面大笑,随后说道:“莫怕,我虽喜食牛肉,但也不至于生吃。”

“烧烤也不行,炖汤更不可以。”放牛娃认真说出这句话,说罢便站在了小牛身前,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吻合的坚定。

后边的小黑牛哞哞叫了两声,似乎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书生愕然,生出了同黑牛一样的情绪,饶是他阅历极深,一时间也没有读懂这句话和这个坚定的眼神。

心里再三咀嚼后,书生示意放牛娃坐下。书生盘膝而坐,而放牛娃再三确认后,确定了书生不会吃自己的牛,松了一大口气,复又战战兢兢的跪坐在了水洼的另一边。

这下不等书生开口放牛娃便先说话,他神色严肃的问道:“先生,您是教书先生吗?”

书生迟疑了片刻,不过也是给出了答案,“若是按俗世来讲,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教书先生。”听到这句话,放牛娃脸上的表情一下失望很多。

不过书生下一句话出口竟让他险些跳起来,“不过我读的书应该不比任何教书先生少。”书生缓缓说道。

放牛娃站起身噗通下跪,他大声道:“请先生教我读书!”

“读书?”书生皱眉,这个词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行走世间数十载,他深知人间险恶与这两个字毫不相干,但再往前数些年份,这两个字便是一个寒子所拥有的全部的人间炽热。

一两息间,他从回忆里打了一个来回,出来后便从后者的眼里读出了一种渴望,一种对于知识的巨大渴望,那明亮的眼神有些灼热,让他在不经意间想起了曾经疯狂求道的自己。

书生将白色卷轴收起别在腰间,说道:“那我且问你几个问题。”

“你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家居何处?父母名讳?又为何要拜我为师?”

放牛娃跪坐在地,听见书生问话挺直了腰板,拱手低头回道:“我名陈大牛,年方十四,四海为家,父母……不知,我想多读读书。”

放牛娃的声音很沉稳,只是在提及父母的一瞬,脸上难掩一抹浓浓的自卑,但在言及读书时,那抹自卑又自然的变为了一种渴望,似是小河流转,委婉自然。

书生搓了搓手,感受着刚被净水洗涤过的双手上的凉意,觉得还是一如既往的舒服,也不站起来,就这么坐着,满脸平静喜乐。

片刻后,书生伸出无垢手指点向放牛娃,一股淡金色的精纯气息瞬间从水洼这头落入了另一头,涌入了放牛娃的身体。

金光散去,书生面色复杂,最后开口说道:“大牛,你若是真的想读书,做一个书生,我可以送你去天底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停顿几分,书生又说:“可是我怕你会后悔,哪怕你现在读书的心思坚如磐石,韧如蒲苇,但那个地方最是能碎坚撕韧,稍有不慎,便会……死。”

听得死字,陈大牛心里一愣,读书会死人?但书生不似说谎,所以他心里五味陈杂,但是神色恭敬的依旧挑不出毛病,只是眼神深处紧张的有些失神。

关乎生死的问题是一个大问题,尤其是对他和他的牛来说,为了生,他们无数次接近死,所以他们更怕死的同时更渴生。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者,先前无数次快要渴死,可都在最后走进了绿洲,借着水重生,所以他们会更敬畏沙漠和死亡,同时会尽量去避免这种遭遇。

陈大牛认真思量,读书这件事情究竟值不值得放弃生死,这是一个问题。他自认命比纸薄,不过十个鸡蛋便能换得一条小命。但他又自认命比天高,从城里到荒原,从城东打到城西,再从外围杀向内里,很多比一百个鸡蛋还珍贵的东西都没了,他却还活着,而且牛也活着,毛发黑亮,生活滋润。

书生把大牛表现出来的一切尽收眼底,接着道:“一年,如果一年之内你能去往极北,无论你想学什么,我都会给你介绍最好的先生。”

陈大牛叩首行大礼,再抬头时,面前却已经空无一人。

只留下一道颇具哲理的话,“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书本里的知识多来源于天地之间,所见所闻才有所书。”

雪原的寒风吹过,书生的痕迹一丝不存。

陈大牛颤颤巍巍的扶着小黑牛站起,他看着天边小声问道:“二牛,你说我刚刚是不是没做好,明明练习了许久,为何还会紧张到发抖?”

“极北在什么地方?”

“咱们应该去哪个方向?”

陈大牛的问题很多,二牛哞哞两声,似乎应付着回答着他。

很快,一种熟悉的、长久的迷茫又出现在了他黑白分明的双眼,似乎思考着从何出来、又去往何处的深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