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已经执意要去讨个说法,于她而言,公道不在外人,只在自己手中。
她有能力去讨些公道,自然不会蜷缩不前,畏首畏尾。
吴越此时倒是去问了问刚才观望,而现在正准备离开的一些居民,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这小孩的姐姐被镇官拿了去。
若说为何被拿,只因生得貌美,听镇上传言说,镇官拿了年轻貌美的女子,要去供奉一些奇怪的神秘人。
当然,在吴越看来,这些神秘人,应当就是来自林罗的渗透者了。
他们不但去煽动宋倾这些百姓,更开始蚕食安国的官僚。
不过,更让吴越感觉头疼的是,他觉得,即使不存在这些林罗人,这样的局面,也不会有任何改观。
眼下,也就先帮着处理处理这小男孩的事情好了。
听得众人言,这小男孩的姐姐本是镇上卖豆腐的,然而生得天生丽质,父母还没给配一桩婚事,便先被镇官给抓走了。
而且,不只是她,镇官已经抓了小镇上近十个年轻女子,直到现在,无一人回来。
所有去讨要说法的亲友,最后也都被狠狠揍上一顿,然后不了了之。
小男孩的姐姐被抓后,其父母都惧怕镇官,至今未敢讨要个说法,又觉得一个女儿,即便折了还有儿子,虽然悲痛,也不敢搭进去全家,于是便藏头露尾,权当无事。
只有这小男孩,自小受姐姐照顾有加,今日趁父母不注意,又来此要找姐姐。
当然,一个孩子前来有什么作用,只能挨顿白打罢了,官府的人可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孩子便手下留情。
临了临了,还有些人劝吴越赶紧离开,莫要掺和了这些祸事。
那男孩被小七救下后,虽然感激,心情却依旧沉郁,于是对小七道:“谢谢姐姐,不过你们还是离开吧,斗不过他们的,我不想连累了你们”
小七听他此话,想到了当初的清平镇,怒火还在,却又有种悲从中来。
不管对方是谁,今天这事她是管定了:“你放心,我一定……”
话还没说完,一男一女两人便着急忙慌跑了过来,疾声唤着:“二娃,没事吧,快回家去”
“哎——”,小七还想说些什么,那父母反而瞪了她一眼,拉着小男孩便跑了。
看着那孩子离去时候不甘的眼睛,小七有些不是滋味。
“走吧,你要去做什么,我都陪你”,林一知道小七接下来要干嘛,只是,一味如此,真能改天换地么。
这世间不该如此,林一忽然回想起了小时候仗着的木剑,意气风发的小子,早已经消失不见。
少年理想如风过,但有一点当是无错,这世间不该如此,他在心中默想。
“我刚才从那些衙役身上,看到了此前逃走的林罗人的气味,恐怕这镇官,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围观的众人散去,吴越走到林一和小七近前。
“竟然如此,杀便杀了,那也不冤”,陈言带着杀气,语气冷冷,因为阿芽就在身边,可能被那杀气吓到,那杀气便又瞬间无影无踪了。
“先去看看情况吧”,林一看了看陈言:“战斗之事交给我和小七,阿芽和吴越前辈,就交给你保护了”
“嗯”,陈言点头,他的实力并未完全恢复,贸然战斗,唯恐伤愈不全,再者,先不出手,留作底牌,也能在关键时刻有些作用。
小七并无他言,而是找了人问了问此镇官署何在,便气冲冲领着林一等人去了。
……
在林一等人正欲前往解决此地祸端之时,京城里,一次任命已经下来,北方边将刘靖的弟弟刘继被李寻提调到安国东部的平州出任州官。
此次的人事调动,可以说完全合情合理,刘家这些年为朝廷,为安国,也做了诸多贡献。
北方有刘靖顶着,溪谷人便很难南下,刘家子弟,也多是将门之后,前仆后继,戍边卫国。
刘继是刘家少有的走功名仕途路线的人,但和他哥哥刘靖一般,他同样忠君爱国,明辨是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
此时此刻,在京城泊明湖清风亭上,刘继正远远望着那碧波微漾的湖面,一缕凉风袭来,正是秋日里的叶落纷纷。
枯黄的树叶随风落入大地,化作泥土,然而来年,定会再度生机盎然,只不过,新年终究不似旧年。
看着那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场景,刘继慨然而叹:“盛极而衰,阴阳轮转,从古而今,似乎莫外如是”
“此乃自然之规则,亦是王朝之铁律……当然,更是人生之必然”,与刘继对坐的人,出言附和。
“郑兄,你说为何每每到此时节,这昔日长青,便会如泥沙般崩塌呢”,刘继听出郑子仁言中那注定之意,还是忍不住问道。
郑子仁沉吟片刻,言:“刘兄自是比我明白……春日时节里,草木新生,即便外部春雷炸响、暮雨纷纷,也不过为新生涤尘洗垢”
“到了夏日炎炎,万事万物彻底复苏,一派山野茵茵,欣欣向荣,花草烂漫,虫兽腾飞,正若那千家万户,安居乐业,男耕女织,并行有序”
“然而,世间之事都有变数与定数,变数则是这天地万物的规律,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或永恒的,至于定数,则是无人可以逃出这种变数。四季的更迭,是一种变数,它无法不更迭的过程,便是他的定数,当夏日过去,凉秋迎来,曾经的欣欣向荣,就开始走向破落衰败”
“在这期间,自然也有秋日里才愈发茂盛的事物,可在更广阔的背景里,多数的人与事物,已经开始走起了下坡路,当然,我所言者,不仅仅在于人和事……”
郑子仁言到此处顿了顿:“……北方的溪谷,南方的林罗,以及看似辉煌的我们,如今,经历了春夏的新生与繁荣,秋天里的颓丧,已然不可避免”
“或许不久的将来,严冬的肃杀,就会凋零一切,找上门来”
刘继很清楚郑子仁在说什么,他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他始终觉得,现实不必如此悲观。
一个王朝的盛衰兴亡恰恰如这四季时令的转换,有新生,有鼎盛,就必然有灭亡,否则到了现在,恐怕也就不会有安国了。
在安国以前,过去的历史洋洋洒洒似乎大写着同一种教训,然而每当王朝破碎,很多人才会真正明白,统治者们从来没有吸取教训,或者只借鉴了部分经验,而在既得的利益面前妥协。
说到底,古语所云的天下大同永远只是遥不可及的理想,放烂的酒肉与路边的冻骨,在历史长河里不断的鞭笞着一些人心中最美好的祈愿。
只可惜,祈愿如梦似幻,尸首与破败每每来得真真切切。
可饶是如此,所有人就该接受命运,迎接衰亡了吗?就该无所作为,任由一切恶化吗?就该苟且偷安,明哲保身吗?
刘继想来,固然不是。
若是人人都放任自流,漠视天下不公,漠视哀鸿遍地,漠视为人的骨气与理想,那么古来圣贤,又怎会何其之多。
四季轮转、生老病死是天道不假,一个人,一个王朝,不可能永远存在不假,天下大同的确遥不可及,可遥不可及,并非一定无法实现。
“过去种种,我尽略有涉猎,天下时令有周期之律,国家兴亡亦有周期之律,此是天命,然而,仁者当有逆天而上的勇气……”,刘继认为,天下兴亡不可逆转,但一切还有在走向破落中的事在人为。
“我们无法阻止时代大势,无法根除藏在朝廷中的腐败,无法让每个百姓丰衣足食,无法让溪谷和林罗放弃对安国的虎视眈眈,无法凭一己之力扭转国家的衰亡,更无法让这天下,成为与我们心中相符的样子”
“不过,今时今日之你我,确还有可以做到的事,事在人为,尽我所能,方能无愧于心”
“刘兄所言,深得我心”,郑子仁在刘继身上看到了些许微光,那是一种淡淡的希望。
往岁里,天济会的众人,也有这样的余热发着微光,只是,这又让郑子仁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不过刘兄,天下万物,周流轮转,江河奔于海,复还成雨落,家国或许逃不出周期之律,人性恐怕还更加诡谲莫测。或者,正是因为人性的必然,才导致了不可避免的倾覆”
昔日杨玉清与郑义同朝为官,二人是有名的搭档,辅车相依,同心戮力,做了不少的民生大事,一时深受百姓爱戴。
如今天下人都只知道杨玉清被天济会诛杀,颇有大快人心之感,但还有很少一些人知道,往日的杨玉清,也是个一腔热血,为国为民的有志青年。
郑子仁很明白,他杨玉清也做过,付出过行动,以往得到过许多人的认可,就像如今的自己。
可后来,郑义从一而终,杨玉清却变了,走上了另一条路。
试想天济会之人,今日之所为,会是未来之所为吗,再者他郑子仁和刘继,在以后又一定不会变成新的杨玉清吗。
杨玉清虽死,可倒了一个他,还有千千万万,朝中四大勋贵势力,已然成为了新的杨玉清。
刘继听得郑子仁话语,沉吟片刻:“郑兄所言,一针见血。阡陌交通,柴米油盐,四海州县,士农工商,一切的一切都为人而服务,规则之下是庶民,规则之上,无法约束的地方,人,总会容易有恶念诞生”
郑子仁点点头:“以往圣贤,曾有过人性善恶的论断,孟子说人性本善,需以引导,荀子言人性本恶,需以制约”
“然而,古今中外,哪儿有什么绝对的是非善恶,人性本身,也不是非善即恶,人一出生,当是如白纸一张,只是在往后的岁月滚打中,慢慢定型”
“或许一开始便从善而为,亦或许一开始便恶向胆边,或许由好变坏,也可能改过自新,归根结底,你我本身,就是极其复杂的动物”
“今时今日之好人,或许以往是个坏人,或许以后是个坏人,谁又能说得清呢——”
“过往总是从一开始,在每当天下大乱崩塌溃灭之时,都会有一群人站出来,带着芸芸众生,反抗不公与恶堕,要击碎猛虎的獠牙”
“多数人起初的愿景平淡天真,恐怕也不过是在乱世里活下去,有口吃的”
“不到万不得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也不会轻易喊出”
“只是每当那些带头推翻旧有秩序的人重新登上高位,不可避免的,他们会开始成为新的恶虎,然后引发新一轮的崩塌和重构”
“古之王朝,尽皆如此,周期之律,因为人性中无法根除的利己而不断重复。从始至终,导致一切新生与毁灭的,就只是人性本身而已……”
刘继眨了一下眼睛,思绪飘到远方,即使是自己,又能战胜人性的劣根吗,良久:“……至少,我会尽力保持今日的念头,事在人为,郑兄,想必也是如此吧……”
郑子仁沉吟片刻:“刘兄放心,若我成了恶人,不要放过我”
“若真有这一天,倒不是我不放过你”,刘继直言,“天下百姓和岁月历史不会放过你”
“初心易得,坚守难求,但愿你我,往后也能从心而行,知行合一吧”
“自当如是”,郑子仁深有所感,亦在心中不停的鞭笞自己。
知行合一,坚守本心,他能做到吗?
应该能吧。
……
安国东州城里,罗麒已经收到了那些林罗黑衣人的求援,不过他并不打算理会了。
事情已然暴露,按着红崖的性子,这些人只能赴死。
他要做的,不是救下这些林罗超能者,而是切开自己和他们的所有关系。
他们此前勾结在一起,可实际上,即使没有林罗人,罗麒本身也有着十分庞大的势力。
此前古林县青木帮的玄丝便是罗麒的手下,而这样的手下,罗麒还有许多,除了东州,他还间接操控着许多城市的幽暗地下。
之所以投奔红崖,也是因为他的野心不止于此,并且又在红崖身上看到了值得投资的地方。
他相信这个林罗的二王子,当然他更相信他自己。
在未来的诸多时日里,插进安国内部最深处的利刃,从来不是那些溪谷或是安国的间者,而是本身就在东州的罗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