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羊长史并序
左军羊长史[1],衔使秦川[2],作此与之。
愚生三季后[3],慨然念黄虞[4]。
得知千载外[5],正赖古人书[6]。
贤圣留余迹[7],事事在中都[8]。
岂忘游心目[9],关河不可逾[10]。
九域甫已一[11],逝将理舟舆[12]。
闻君当先迈[13],负痾不获俱[14]。
路若经商山[15],为我少踌躇[16]。
多谢绮与甪[17],精爽今何如[18]?
紫芝谁复采[19]?深谷久应无[20]。
驷马无贳患[21],贫贱有交娱[22]。
清谣结心曲[23],人乖运见疏[24]。
拥怀累代下[25],言尽意不舒[25]。
【注释】
[1] 羊长史:姓羊,名松龄。长史:将军的属官,掌理幕府事宜。羊松龄当时是左将军檀韶的长史。
[2] 衔使:奉命出使。秦川:关中一带。
[3] 愚:自谦之辞。三季:指夏、商、周三代之末。
[4] 黄虞:黄帝、虞舜。
[5] 千载外:千年以前。
[6] 赖:依靠。
[7] 余迹:遗迹。
[8] 中都:中原长安、洛阳一带。
[9] 游心目:游心娱目。
[10] 关河:关隘河流。逾:越。
[11] 九域:九州。甫:开始,刚刚。一:统一。
[12] 逝:语气助词。理舟舆:整顿车船,准备出发。
[13] 迈:往。
[14] 负痾:抱病。不获:不得。
[15] 商山:地名。在今陕西商县东南。秦汉之际,著名隐士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隐居于此,号“商山四皓”。
[16] 踌躇:停留,驻足。
[17] 谢:问候。绮与甪(lù):绮里季和甪里先生。
[18] 精爽:精神。
[19] 紫芝:灵芝。据隋释智匠《古今乐录》,四皓隐居商山时,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若贫贱之肆志。”
[20] 应:应是。表示推测。
[21] 驷马:车子,这里指富贵。贳患:免祸。贳(shì):宽纵。《高士传》载《四皓歌》:“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22] 交:逢,遇到。娱:快乐之事。
[23] 清谣:清新的歌谣。指《紫芝歌》。结:连结。心曲:内心深处。
[24] 乖:乖离。运:世运。疏:远。
[25] 拥怀:积累于心。累代:许多代。
[26] 舒:伸展。
【串讲】
诗前小序说:左将军长史羊松龄奉命出使秦川,我写这首诗赠给他。诗中大意如下:
我生在夏、商、周三代的末世之后,深怀感慨地想念着黄帝、虞舜的时候。能知道千年以前的事情,全靠古人留下的书册。圣贤们留下的遗迹,样样都在中原一带的古都。岂曾忘记要去那里游览的心愿,无奈关隘河流不可逾越。如今九州刚刚开始统一,我正整顿车船准备上路。听说您要先去那里,不巧我正好生病不能与您同行。您若路过商山脚下,请为我稍稍停留一下。多多致意绮里季和甪里先生,问候他们的精神如今还好吗?山中的灵芝还有什么人采,深深的山谷想来恐怕早已荒芜。高车驷马无法避免祸患,贫贱的生活也能遇到快乐。那清新的歌谣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底,但他们人已远去世道也已远离。在许多世代之后我满怀着对他们的钦敬,却感到话已说完心意还没有完全表出。
【点评】
自东晋南渡,中原一带很长一段时间沦于北方民族的铁蹄。陶渊明身在长江边,心却时时牵系着那一片华夏文明的故土。晋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刘裕伐后秦攻入长安,国家一度出现一种趋向统一的势头,多年怀想的一游中原故地的愿望,眼看就能实现,对此,陶渊明当然是心怀欣喜的。当他的朋友羊松龄奉命要去出使秦川时,便写了这首诗相送。但就在这种时候,他更多流露的,却仍然是对富贵功名的毫无兴趣。中原让他怀想的,不光有黄帝、虞舜、夏、商、周这些前代盛世,以及它们留下的遗迹,而且有“商山四皓”这样的避世高人。而诗的表现重心,正在嘱咐羊长史路经商山时代他向他心仪的前代隐士致意。这也隐隐透露出他对时世的一种看法,虽然说“九域甫已一”,但陶渊明对世道人心的那一种悲观,那一种末世感觉,仍然像一种底色,渗透在他的整个人生作为里。说是为朋友赠别,实际也是在为自己表明心曲。陶渊明在大文化观上关心黄帝、虞舜、夏商周三代的传统,在个人心情上仰慕商山四皓的传统。关于商山四皓,《史记·留侯世家》记述,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汉高祖刘邦欲易太子,君臣劝谏不听,太子听从张良的建议请来当时四位著名的隐士。“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西晋皇甫谧《高士传》卷中记载:“四皓者,……皆修道洁己,非义不动。秦始皇时,见秦政虐,乃退入蓝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不如贫贱之肆志。’乃共入商洛,隐地肺山(即商山),以待天下定。及秦败,汉高闻而徵之,不至。深自匿终南山,不能屈己。”陶渊明与商山四皓相距已经六百年,但他还要嘱咐自己的朋友:“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再过三百余年,李白也写了《商山四皓》诗,云:“白发四老人,昂藏南山侧。偃卧松雪间,冥翳不可识。云窗拂青霭,石壁横翠色。龙虎方战争,于焉自休息。秦人失金镜,汉祖升紫极。阴虹浊太阳,前星遂沦匿。一行佐明圣,倏起生羽翼。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窅冥合元化,茫昧信难测。飞声塞天衢,万古仰遗则。”李白阐释的商山四皓精神,是偃卧南山,观察天下形势,辅翼太子成功,而后功成身退。这正体现着李白的从政理想;而陶渊明重视的却是商山四皓“富贵之畏人,不如贫贱之肆志”,安于贫贱,不愿因荣华富贵给自己套上枷锁的自由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