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五)

慕阳将林翎抱上马车后,径直回了雁飞园。拿了名帖让小兰去太医院请来了张太医——对,还是张夫人那位族叔。一为了给林翎诊治,二为了确认昨夜关浩宇拿了什么东西给他辨认。

张太医仔细把脉后,略一沉吟道:“郡主此症乃气血攻心,静养便可,应无大碍。下官稍后为郡主施一针,让郡主好好睡一觉,再开个方子加以调理,不日便可好转。”

“多谢太医!”林翎深知自己此时该睡死过去,好好养养精神,但心中的烦扰令她无法闭目,若是有人说要把她一掌劈晕,她也会答应的。

得到许可后,张太医解开针灸包,从里面选了一枚细长的银针,道一句“冒犯了”,然后将覆在林翎手上的丝帕掀开,又道:“郡主恐怕会有些难受,但一会儿就好了。”说着便在林翎的手背上扎了一针,随着银针插入皮肤,林翎渐渐感觉堵在胸中的那口气被提到了嗓子眼。待张太医停下手中的动作时,林翎一直吐不出来的那口气突然便散了,周围的声音仿佛都渐渐地离她而去。张太医轻唤了几声“郡主”,确认她已沉沉睡下方才拔针。

慕阳引张太医到厅中,小兰已在此备下了笔墨纸砚,张太医也不多言坐下便开始写方子。墨迹半干时交予小兰,并嘱咐道:“三碗水煎成半碗,不可用猛火,只能用松木文火慢慢煎。早晚各一次,饭后一刻钟服,一副药可煎两次,第三次就得换新的了。”

小兰双手接过药方,屈膝行礼道:“是,遵太医嘱。”语毕,便退出门外抓药去了。

慕阳待小兰离开后,方才向张太医行了个拜礼,张太医见状连忙将他扶起询问何故。“张太医,内子昨日命人深夜造访,实在是唐突了,望见谅。”

张太医拉着慕阳的手腕道:“小将军见外了,莫不说你我两家有亲,便是平常也有半夜需要出诊的时候,不碍事。”

“能否请您告知晚辈昨夜的情形?”

“哦,”张太医捋着胡子边回忆边道:“昨晚关护卫深夜敲门,门房认定王府的腰牌,知是急事便不敢怠慢。老夫匆匆赶到偏厅,关护卫拿出一大包湿漉漉的药草,让老夫辨认。”

“那是什么?”

“五行草。”

“您确定?”

“确定,虽然药被切得很细,还混了些泥土,但确定是五行草。”

“不知五行草……有何药性?”慕阳请张太医坐下,亲自奉了一杯茶。

张太医也不推辞,接过茶呷了一口继续道:“五行草主治腹泻痢疾,新鲜时也可当作菜来食用;但因食用过多会导致滑胎,所以孕妇忌食。不过,关护卫带来的五行草有股淡淡的霉味,应该存放有些时日了,药效应当没有刚刚晒出来时好。”

“依您看来,存放了多久?”

“都有些发霉了,不好说;一年半载总是有的。”

慕阳沉吟片刻,拱手行礼道:“多谢太医!”

张太医明白,慕阳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摆摆手起身道:“言重了言重了。小将军若无其他事,老夫就先回了。”

“您请!”慕阳亲自开门相送。

张太医走到门前却停住了,思虑再三,最后还是道:“小将军查五行草,可是为了当年郡主不慎小产之事?”见慕阳面露疑惑之色,忙解释道:“老夫是把脉后才有此疑问。郡主身体的损伤,不是五行草能做到的。以郡主此时的身体看来,应是服用了麝香或是藏红花。”

“你说什么?郡主身体的损伤?她……有何损伤?”

“小将军不知?”张太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心里盘算了一番,还是如实相告:“郡主想必是当年不慎误食了麝香或藏红花之类的药物,大人虽是保住了,恐怕日后膝下只有云少爷一人尽孝了。”

慕阳扶住门框的指节被握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半晌方才勉强道:“晚辈明白了,还望您能守口如瓶。”

张太医立即道:“老夫明白,郡主只是急火攻心,别无他症,小将军好生照料便可。”

“多谢!”

慕阳送张太医至中庭,便看见小梅引了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匆匆而来。到了慕阳跟前行礼后,小梅介绍道:“这位是郡主的乳母秦嬷嬷,刚到。”

“好。郡主这会儿睡了,按郡主原来的安排先安置了吧。”慕阳记得林翎曾提过给秦嬷嬷安排了住处的。

“是,那奴婢先送嬷嬷到桃园安置。”

秦嬷嬷却道:“将军,老奴想去看看郡主……就隔着帘子看一眼。”

慕阳正欲拒绝,但见秦嬷嬷眼中似有泪光,便改口道:“郡主早盼着嬷嬷来了,或许见了嬷嬷便可大好。有劳了。”

秦嬷嬷喜出望外:“谢将军,谢将军!”

据说秦嬷嬷在林翎房中没见着留守的丫头,便将小梅及院里的一众丫头都喊来数落了一番:“郡主仁厚,平日里恐你们劳累放你们去歇息,竟将尔等养成了这般松懈!往日是什么情形,如今又是什么情形?怎可一概而论?主子昏睡,身边竟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若郡主有个好歹,尔等万死难赎!”

小梅及丫头们乖乖地站在院里挨训,只能连连称喏不敢有所反驳——除了小兰,她在一旁熬药,秦嬷嬷特许她蹲着听训。

林翎一觉醒来便感觉神清气爽的,白天的各种不适已通通不见。坐在床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窗外昏暗的灯光,默默地心算着睡了多久。

“郡主醒了?”掀帘进来的小梅一脸惊喜,“刚好是晚饭时分,您先洗漱梳妆。”说着便绞了方帕子递给林翎,又忙着找梳子。

“天都黑了,又不出门,就不用梳妆了。随便扎一下别掉头发到碗里就好了。”林翎自行将帕子洗洗,搭在盆边上。

小梅笑了:“那奴婢就随手挽一下。对了郡主,秦嬷嬷到了。”

“哦?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我?”秦嬷嬷是长辈,又是润安王特地请过来的,应当礼敬。

“郡主刚睡下,将军吩咐了不许打扰的。不过,还是准了嬷嬷进来瞧一眼。”

“他倒是做起我的主来了。”林翎嘴上虽这样说着,但心里明白慕阳是怕影响她休息,所以脸上半挂着笑容。“他去哪儿了?”

“将军吗?送了太医出门便更衣去宫里了。”

“去宫里?去宫里做什么?”

“将军没有留下话,奴婢见将军换了冠服,所以斗胆猜测是入宫了。”

难道是为了钱夫人的事,但这算是家丑,想必慕家族老不会让这事闹大。林翎将人送到大理寺也是担心族内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仗着自己郡主的身份,不告知慕涵不通告族亲,直接交大理寺依法处置。但也不至于告到御前呀,皇帝哥哥就算有闲也无心管她的事吧?林翎虽想不明白慕阳怎么突然进宫去了,但也不纠结,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才是正理。

秦嬷嬷是清惠郡主与林祯的乳母,虽说在清惠郡主出嫁前便消了奴籍归家,但到底情分与旁的丫鬟妈子们不同。润安王在离京时出面请秦嬷嬷过来,想必她对清惠郡主的爱护之心堪比母亲。

“秦嬷嬷安置好了吗?”

“按您先前的吩咐,安置好了。只是……只是嬷嬷听了这两日的事,都顾不上歇息,亲自到厨房盯着郡主的吃食去了。”

林翎沉吟片刻,道:“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便听一个老年妇人的声音在外小声地问值守的丫鬟:“郡主可醒了?”

想来应该是秦嬷嬷。未待小丫鬟回答,林翎便示意小梅停下,边起身往外走边道:“嬷嬷,我起来了。”秦嬷嬷闻声打帘进来,“嬷嬷一路辛苦了!”

“老婆子这一路走了半年,有什么可累的?倒是苦了郡主你了。”秦嬷嬷不由得悲从中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不苦呀。在这里每天都锦衣玉食的,哪里苦了?”林翎扶着秦嬷嬷坐下,“倒是秦家哥哥,年前说耕种时伤着了,如今可大好了?”

“好了好了,他那点小伤劳郡主记挂了,还差人送来钱帛……”秦嬷嬷掏出手帕拭泪,“老婆子没良心啊,只道郡主情义重,怎就没想到,你日子如此难过呢?”

“嬷嬷越说越没谱了……”

“我都听说了……”

“丫头们的话,嬷嬷也信?”林翎瞟了一眼小梅,小梅连忙躲过转身收拾梳妆台去了。

“怎的不信?太医是嬷嬷亲眼瞧着将军送出门的,当时将军的脸都是白的;若非郡主出了大事,那郎君又怎会……”秦嬷嬷收了话尾,转而恶狠狠地道:“那天杀的,胆敢将怨气撒在我家郡主身上,天收了她!”

“嬷嬷,您别生气了。”林翎宽慰道,“人都已经送大理寺了,相信不日便有消息传来。”

秦嬷嬷点点头:“都怨我,应当陪着郡主的……”

“嬷嬷,不论过去好坏总归是老天爷要我经历,您就别替老天爷揽着了。”

秦嬷嬷噗嗤一声笑出来:“郡主似乎同从前不太一样了,都会讲笑话了。”

“我都这个年纪了,皱纹都爬上脸了,哪能还跟从前一样呢?”

“唉,老婆子走时,郡主方才十四五岁,如今……”秦嬷嬷抓着林翎的手,又叹了口气,还低头感伤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某事:“郡主前两日去喝了喜酒?”

“嗯……”林翎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清洗手帕的小梅,吓得小梅赶紧端着洗脸水落荒而逃。

“有些事,本轮不到老婆子言语,但王妃仙去王爷又……老婆子便托大,给郡主提个醒。”秦嬷嬷目光闪躲着,似乎不好意思直视林翎,“这……高门大户王公贵族,养面首的……偶有之,可终究上不得台面……如今人又……就各自过好各自的小日子,断了吧……”

“嬷嬷误会了。面首,我从未养过,以后也不会养;至于嬷嬷说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朋友,去哪里都可以亮出来的朋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秦嬷嬷面有疑惑之色:“小梅也说你们二人清清白白,可这男女之间……”

“男女之间也可以有除了情人之外的关系的。”林翎笑道。

“郡主说得轻巧,只怕旁人未必这样想。”

“旁人怎么想,我也管不了呀。”

“三人成虎……”

“嬷嬷连三人成虎都知道呀?”林翎揶揄道。

“这是当年听二公子念的书……”秦嬷嬷骄傲地道,目光转瞬又暗淡了。

“嬷嬷,说了这许多,我都饿了,不知厨房煮好饭了么?”林翎又转移话题道。

“对对对,这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连累郡主挨饿了。”秦嬷嬷起身往外走,逮着路过的小兰问:“去外院问问,将军可回来了?要摆饭了。”

“刚回来了,见郡主与嬷嬷正说话,便寻云少爷去了。”小兰答道。

“哎呀,快去请!”秦嬷嬷急忙招呼着小丫鬟们将菜摆上,最后嫌小姑娘跑得慢,还要亲自去端菜。

“嬷嬷,您歇歇吧,这些活丫头们来就好了。”林翎将秦嬷嬷拉回屋内,往桌子走去。

“郡主,这不合规矩。”秦嬷嬷意识到林翎是要她同桌用饭后,飞快地扒开林翎的手,“我我院里摆了一桌,怕是要凉了,恕不伺候郡主用膳了。”说着便逃似的往桃园去了,出门时还差点撞上端着托盘的丫头,避开后还不忘嘱咐:“快摆上,将军该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