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译本序

《烟》初刊于一八六七年,在屠格涅夫和维尔铎一家朋友们定居巴登数载之后。当时的巴登是俄罗斯各种社会团体常临聚集的地方,屠格涅夫得于逸暇中从容观察在异邦人品评的眼中所见的本国人。所以这本小说是屠格涅夫的作品中最富世界性的。在蒙眬的欧罗巴上流人物的大社会背景中,小群的典型俄罗斯人、青年俄罗斯团的会员,是以爽洁明快的手法雕镂了出来。《烟》作为历史的习作,虽则不及《父与子》和《处女地》重要,但对于俄罗斯人言,是具有重大意义的。这称之为“过渡时期”也不为虚,因为书中所描绘的时代,正介于六十年代的早期哲理虚无主义和七十年代的诉诸实际行动的政治性质的虚无主义之间。

虽则《烟》的时代俄罗斯的思潮显然是过渡性质的,屠格涅夫,应着那种使第一流艺术家有别于第二流艺术家的才能,应着那种能从扑朔迷离捉摸不定的动态中决择精要的才能,一语破的地把“斯拉夫”的劣根性、意志薄弱的劣根性暴露了出来。《烟》是一种非难,一种正当的非难,不独对于青年俄罗斯团,而是对任何团体;不独对于新的或旧的理想,而是对那种颓唐软弱、昏沉呆蠢、无端着恼的卑屈的“斯拉夫”性格,那种论人论事则谈吐风生光芒万丈,而终局则往往一事无成的“斯拉夫”性格的非难。《烟》是一种非难,辛辣而同情的非难,对于一个目睹同胞们的弱点因而日趋失望,同时为了同胞们的罪孽深重而对国家益发眷怀的男子的非难。《烟》是徒尚清谈的世辈的针砭,一个痛心疾首于社会改革家和反动分子的叨谍。从孩子辈的身上省记起了父辈的罪孽,不禁对“斯拉夫”血液中的遗传罪恶起了鄙夷之心的男子所下的针砭。这一回是不容妄事批评者来责备作者的偏颇了。“时日曷丧”这嗟怨之声是对贵族官僚和革命家双方而发的。作者的鞭笞使用得那么巧妙,每一打击都落在双方的背上。《烟》是弥可珍贵的政治讽刺作品,单就为了这一点,在小说界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烟》的声名是喧噪一时的,但是攻击它的叫嚣怒骂声更来得喧噪。本书的出版划定了屠格涅夫和青年俄罗斯团最后一次感情破裂的鸿沟。下辈青年人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为了他描写了古柏廖夫今多译作古巴廖夫。——编者注、巴倍夫今多译作巴姆巴耶夫。——编者注、伏罗锡洛夫今多译作伏罗希洛夫。——编者注和苏亨戚诃夫人今多译作苏赫契科娃夫人。——编者注——这些典型,在当时任何革命团体和非宗教团体中间是不可胜数的。也许,在屠格涅夫进了坟墓——那儿,宽恕展开完美之花——之后,会被人原谅。这可不是屠格涅夫的过错。在他的最后一本小说《处女地》中有了极佳的证明,说明了青年俄罗斯团是偏见的。

把事情的原委说个明白吧。《烟》不是当时青年俄罗斯团的全部写照(还不到时候)。因此,屠格涅夫降而求其次,顶好是驳击那些吹牛大家、招摇撞骗者,和一群附和他们的浅薄无聊的清谈者流,连同那放任派放任派:Laissez-faire party主张对人们的劳动、生产,采取放任,不受政府干涉。——译者注的空洞公式。这种驳击无可避免地招致了“为不朽的事业”而工作的青年热情家们的愤怒;而俄罗斯的“不朽事业”又无可避免的老是和古柏廖夫之流纠缠在一起。正如不多年前,法兰西的改革和布兰若布兰若:George Boulanger,(1837—1891)法国大革命时变节的将军。——译者注等纠缠在一起的一样。屠格涅夫晚景二十年中声誉的衰落,都是由于他的坦白和对于俄罗斯自由主义的灼知。这也是无可避免的。被你曾经造福的人宣判死刑,是凡具有伟大单纯的心的人们的荣誉的十字章。

虽则《烟》里面弥漫着政治舞台的酸辛气味,虽则它的开端和结尾都是笼罩在俄罗斯的暗黑的不能解决的问题的氛围中。可是,书中的两位主角,里维诺夫今多译作利特维诺夫。——编者注和薏丽娜今多译作伊莲娜。——编者注,并不是政治人物。总算他们侥幸,借古柏廖夫的话来说,他们是“属于未成熟的一群的”。里维诺夫这角色,只消一句话便可以把他交代。他是屠格涅夫所喜欢的男子,一个和他自己性质相近的人物。温和、沉静,富有同情心。屠格涅夫时常描写这样的人物,比方《贵族之家》里面的拉夫列斯基,是里维诺夫的堂兄弟,一个年龄更大更阴郁的男子。

但是薏丽娜——薏丽娜是无双的。屠格涅夫在她的身上完成了他的典型,把她写成了一个妖媚玲珑的害人精。薏丽娜将永远地卓立在伟大艺术品的陈列馆的长廊中,展开那种只消一顾盼便勾去里维诺夫半个灵魂和对泰悌安娜今多译作塔吉亚娜。——编者注的爱的谜般的微笑。她这作品的特殊成就便是她搓捏了洽好等量的“善”和“恶”,使得善女人在她的身边显得平凡而坏女人则出落得不自然。尤其是,为了不可抗拒的天性,她徘徊取舍于里维诺夫和她自身之间的进退维谷之境,益令人想象她是萃“善”“恶”于一身的。她热烈地渴想做得高贵一点,替女人的心获得爱情真谛的理想,但是她只有把她所爱的男子弄得颠颠倒倒的本领。她能够做他的泰悌安娜吗?不,对任何男子都不。她生来便是叫人堕落,可是她自己永远不会堕落。当她第一脚踏进夙命无缘的欢乐,便替她自己种下祸根了。她永远不会把她整个的心完全献给她的恋人,她,可是永远被人逑慕的。

此外,她的才情,她的冷傲,她的美丽,使她保持涓洁,不受那些出于无心的邪思的影响。这样的女人是和托洛伊今多译作特洛伊。——编者注的海伦般的自古有之而又罕遇的。这样的女人常见之于伟大的皇公世子的情妇们中间。而这被屠格涅夫取作薏丽娜的模特儿的,便是亚历山大二世的情妇。

论到次要的角色,泰悌安娜是屠格涅夫的神笔的一个惊人的例子,只用半来打的笔触,就把整个的性格描绘了出来。读者就好像和她平生厮熟似的:她的家庭生活,她的姑娘时代,她的温良品质与特殊的生活方式,都底细地知道了,而她仅开口过两次或三次。坡图堇今多译作波图金。——编者注只是里维斯诺夫的忧郁的影子,但是很难说出这个人物的描绘是一种多么周至的艺术的精微。这位早衰的男子,假薏丽娜之手,事先把他的影子投在里维诺夫的前途上。如果屠格涅夫把坡图堇也当作一个通常人物来描写,就会使这小说流于平凡,失去微妙的匀称,写坡图堇只是陪衬鲜明人物的淡影而已。

就炉火纯青的写作技巧的杰作一例言,《烟》是经得起严格的检查的。小说中明快秀丽的文采掩遮了真实的力量,政治的辩难是毫不费力地穿插在恋爱故事中间,许多不利的批评得完全闪避开了。同时最错综复杂的步骤是当着愤怒的敌对者的面演出的,扮演者得安全地含着微笑退下舞台。这文笔把薏丽娜蛊人的妖媚结果却写成了并无其事,而里维诺夫追求赤诚的苦苦挣扎终归团圆——这文笔,把这两条线索交织着结缠着,直到本书中隐约的政治使命濡染上了言情的色彩。是纤细得如同只在森林的清朝闪烁了一回的银色的蛛丝,成了记忆中的梦影,不留一丝痕迹。然而这本书,其中可以体味到风雨如晦的悲凉和秋风落叶的急骤,却是一个可耻的意志薄弱的热情的故事。这热情,正如屠格涅夫所说,断送了生活,使之堕落,使之卑污。《烟》是文学作品中“热情”的主观的心理描写的最佳模范,以法兰西艺苑中的词句,客观地、清清楚楚地剖析了出来。它的特点——我们不说是它优点——就在于它的明湛、透彻、最暧昧的心理现象,借着与日常生活的平凡意义的关联,被分析了出来。恰正在这一点心理分析上,托尔斯泰的笔尖滑走了,不能使读者心折,也正在这一点心理描写上,杜思妥也夫斯基今多译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编者注的分析似乎有点过火而涩晦。好像一个在雾中摸索的迷途者,屠格涅夫从外围的世界给内在的世界投下一线辉光,把这个世界照得通明,显出不浓不淡的本色。事实上,在近代的伟大艺术家中间,要找出天生内心智慧和外表才华得到平衡的人是不容易的。只有希腊人,给这世界带来了个人创作的和鉴定的智力臻于完全谐和的伟观,这是他人望尘莫及的地方。《烟》所表现的特殊的小说形式,(斯拉夫式的,借着他们善于心理描写的天才)从头到尾,在传达思想和处理题材的方式上,都是古典的。屠格涅夫的慧力的平衡凌驾乎他的题材中势所不免的病态之上,而有过之。

所以《烟》无论怎样看法,是一本不朽的典籍。

一八九六年一月爱华德·加尔纳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