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不知何时停的,这一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将整座王城都覆盖得严严实实的。不过,途中遇到暴雨暴雪的状况,于独眼狼来说已然不是头一回了。方才那一阵狂风,将他背篓里的药材吹得散落了一地,幸得那火神赠予他的那只曼陀铃,好让他免去在雪地里大海捞针的辛苦,只用点仙法就可将那些散落的药材一并收回那背篓中。

此时的风已停了,独眼狼似听见隐约的婴儿的啼哭。他停下脚步,沉寂的四周零星地杵着几根干枯的树杈,哪有什么人?独眼狼怀疑自己是一路不停歇地往回赶,体力不支,怕是又被一些来历不明的鬼魅捉弄,于是又继续赶路。

那婴儿的啼哭又隐约响了几声,这啼哭愈发离得近了。

独眼狼循声看去,见前方那片枯树丛中竟有一辆马车,车身已被积雪覆盖,马车旁一男一女已双双死去,唯有那婴孩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毫发无伤。

独眼狼抱起那孩子,见她生得粉雕玉琢,五官棱角分明,一眼就看出是个女娃娃,这番容貌很有着外邦人的特点。那孩子一睁眼便煞有介事地对着他笑了笑,独眼狼心生怜悯,决定先将这孩子抱回寺里养着。

“乙亥冬,丙子月,壬午日,今日有夫妇送一女娃入寺,唤名那拉婉婷。”寒冬的夜晚,那吹进窗格子里的风格外刺骨,独眼狼握着笔的手抖了抖,放下笔,合上手札,将其塞入书架子最隐秘的地方。多年未写手札了,竟有些不习惯了,若不是因为这女娃娃,他还不知自己要多久才想起这书架子上还有一本尘封多年的手札。

这样也好。甚好!

先前在投身湖那一跳让沐灵皙彻底失去那一世的记忆,却并未让青风神尊失去记忆,沐灵皙不再是沐灵皙,而是成了官府千金娜拉婉婷,可青风神尊还是青风神尊,他醒来时知觉仙胎灵力与凡胎本性参半,只是莫名其妙地成了顾阎赫的义子顾青风,还被一群不知来历的女人簇拥着洗浴梳头,无奈走到那镜子面前才发觉自己全然换了张脸!这冥女不知玩的什么把戏,就算平日里赤睚时常为了给了炼丹,帮他偷她一些药材也不至于记恨至此,如此变着法子将他羞辱一番,这把戏够狠!

“这模样依我看倒是甚好。”冥女的声音传来。

“罢了罢了。”神尊迷迷糊糊间说道。

虽则肉身被替换,可那顾青风好歹也是那大圣芜国第一美男子,品性纨绔了些,倒也没枉费了他是顾阎赫义子的臭名声。如今,既然他命数已尽,这肉身留着也是无用,若是神尊能借着他的身子做些善事,兴许于顾家也是善举,再说了,凡人命数不过短短数十载,这肉身不过是暂且借来一用,待时机一到,脱了这臭皮囊便是,反正横竖也是要回天宫的。

一切皆是命数,青风神尊明白既是偷偷投身下凡历劫,便没法写往那命格簿子写那命格,如今这般,也只好看自身的造化了。

神尊清楚地记得,他来之前翻过冥女那本置于香炉旁的龛台上的命格簿子。里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同的命数,凭着他一双天眼,一下便找到了“娜拉婉婷”这名字,这孩子生来便命犯天煞孤星,父母以身殉国,是注定无法将她抚养成人……之后还有一系列的曲折云云,结局如何就看她命里的造化了。

造化造化,世间万物,总是难逃祸福。

“这顾阎赫可不是个善类,何况顾家与沈家早已结下仇怨,你如今让我投生顾家,那日后,幺儿怕是再不肯认我的。”

神尊说罢,重重叹息一声:本尊可容不得这般戏弄。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咣当一声,是酒盏盘子打翻的声音,神尊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身,才知自己方才一时气恼说了些不该说的,便翻了个身,佯装深睡。

“公子,公子,你醒了!”那守夜的女子轻问道。

“公子,那日您答应给小爱买的酥花糖呢?您可别忘了,您可是答应小爱等病好了要买双倍的酥花糖回来的”

“公子,不知今日想挑哪位美人共浴?若是没有主意,宛娘来帮公子选一位。”

“公子,这是纳纳方才沏好的茶,公子慢慢享用。”

“公子,请更衣沐浴。”

“公子,这小曲儿可是小雨练了好久才会的,公子若是喜欢,莫忘了赏赐小雨。”

“公子……”

“公子……”

“公子……”

“够了!”神尊方才被投身的事恼了一回,如今又被这群胭脂俗粉围着不得安生,一时间失了态,怒吼,“都给我出去,孤今日乏了,都别嚷嚷。”

这一吼,方才那些侍女顿时都没一个再敢出声,这偌大的寝殿里瞬时也变得有些敛声屏气起来。

顾青风叹息一口,又道:“都下去吧,孤今日实在乏了,你们也去歇息吧。”

随后,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门被带上了。

顾青风坐起身来,却发现房内还有一个人尚未离开。

“你还在这儿愣着作甚?”

那侍女不答话。

这飘着雪的天气,她身上却只一袭轻衣薄纱,借着灯光都能召见她娇小的身体轮廓,只是这偏红的灯光,将这屋子映衬得有些暧昧,时时刻刻撩拨着他内心的欲望,只是,他现在清楚地记得,他不是那个姓顾的浪荡子,他不过是借他的肉身一用,凡事都不可被眼前的情形迷惑了双眼。

“怎的?非要等着孤再发一通火?”

“奴婢不敢!”那侍女道,“服侍公子是奴婢今夜的职务。”

这侍女的声音是那样好听,清脆得仿佛那夜莺在寂静中鸣叫的声音,只是那侍女口音听起来倒不像是回纥国的人,身段样貌也出众些。这个顾青风,如此看来也是有着些品味喜好之人。

“你……”他抑制自己内心,打消了直接对她的来历一探究竟的好奇,道,“你过来,替本公子沐浴更衣。”

侍女应声脱下自己的金缕鞋,刬袜走上那香阶,替顾青风把浴衣更换。

“公子可要共浴?”

那侍女怯怯道。

顾青风从方才的遐思中回过头来,道:“不,不用,剩下的本公子自己就可以。”

顾青风见她面容上还带着一丝羞怯,猜测她是第一次服侍他沐浴,便不再勉为其难。那侍女站在一旁,跪下来,将两手按在他双肩上轻按,她双手纤细,力道却足够,这点看起来似乎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柔弱。借着那若隐若现的橘红色灯光,顾青风右眼的余光里看到她手上似有着什么。

火凤凰翎!

这图案……

他顿时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遂一把抓住她那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将她轻松一拽,侍女较小的身躯飞了起来,顾青风一跃身刚好可用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身,可脚下是浴池,二人跌入浴池,溅起无数夹着红色花瓣的水珠子,溅了那悬在四壁的轻纱几丈高。

“哗”地一声,两人在水中挣扎一番,终于从那浴池中露出上半身来。

“你到底是何许人?”

“公子!”那侍女被吓得有些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公子息怒!这印子是奴婢,奴婢生来就有。”

那侍女说着便又小声啜泣起来:“公子若还是不信,那夭夭就以死明志!”说罢,遂一头向一旁的石柱撞去,索性被顾青风拦了下来。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神情,顾青风略觉得一丝怜惜,这眼前的女子若真是火神界出身,那方才那一抓,便会本能地使出那火凤凰翎的召唤术,然她那束手无策的样子又并不像火神界的人。沉思片刻,顾青风便松开手,故作带有愧疚的样子说道:“孤先前大病一场,有些事已然忘了,方才错看了这胎记,错怪你了,你不会怪孤吧。”

那侍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上说着“不怪”,却愈发泪如泉涌,很快那妆容就哭花了,不多时,又退去了这般姿容,一个男童的模样若隐若现地显现出来。

“你……”神尊指着眼前这个人,气得险些晕过去。

原来这贤真思念师父心切,待神尊投身凡间后,意欲下凡一探究竟,便有意化作女子的模样进了王爷府。那贤真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啜泣着,这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知是他入戏太深还是真委屈。神尊想起方才那一幕幕,气恼间又觉得作呕,若是在天庭,这些小把戏岂能骗过他的天眼,可是,这是凡间,得了凡人之躯,很多从前奈何不了他的如今都奈何得了他了。

“师父我错了,师父饶命,徒儿并非有意诓骗师父的!”贤真求饶着,深知自己犯了大错。

“你都给我跪了,为师难道还有不饶你之理?”神尊道。

毕竟神尊还是以前的神尊,只是换了副皮囊,法力被削减了些,若是换作平日里,贤真每每犯错,他顶多也不过是罚他抄经诵经闭门思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