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师父

“师兄,早安啊。”

赵云瞥了他一眼,已经习惯张汹这种奇怪的问候方式。

重生在这个世上约莫有七天,张汹伤口已经不疼了。但这些天来他睡得不好,连连做了几场噩梦。

今天刚刚拂晓,张汹就起来透气。早晨山间微凉,他站在高处眺望远方,疯狂嗅着清新的空气,感觉五脏六腑好像被洗涤了一番。

也就是白天他才能发现,原来他们所处的山里并不是想象中的深山老林,不过是师父童渊老人家的一处山间庄园,这里不仅仅有赵云和张汹作为师父的弟子,还有十几家农户和十余名奴隶,他们在这里垦荒、耕地、种植,有些技艺的还做一些手工活。

师父童渊号称蓬莱枪神,早年取了河北大族颜家的女儿,可不算是普通身份,家中有几百亩土地对这个时代的士族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见识到这一切后,张汹才明白过来他们是怎么在这里生存下来的。

一大早,但还未到吃饭的时辰。赵云提着一杆银枪,肩背着弓箭朝不远处练武场走去。张汹跟在后面,也提着自个那杆常年使用的银枪。

来到练武场站定,赵云将枪放好取下弓来,也不搭箭,只是反复拉动弓弦,意在锻炼自己的臂力。这算是练习箭术之前的热身活动,掌握力道很有讲究,不可一阵猛拉使尽全力。

“你别愣着。”反复几次下来,赵云心不跳气不喘,只是火热的天气让他额头沁出细汉。

张汹连忙抓起枪操练起来,眼睛还不是向赵云瞥去。

只见这时他张弓搭箭,弓弦和弓身的弧度刚好形成一个满月形状,全身的肌肉绷紧,双臂微微上倾形成一个仰角,松开后箭若流星化作一道黑影朝前飞去,恰中百步开外的箭靶红心。

“师兄厉害啊。”张汹感叹道。

若不是亲眼见到,他很难相信百步开外居然会有这样的准度,赵云不亏是一代名将。张汹想到,要是自己也有这样本事,何尝不愁建功立业安定天下。

他不懂刘皇叔为何不肯重用,不过由于他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原来的历史进程,赵云本该五六年前就投奔公孙瓒,但到现在他还未出道。

对此张汹倒是替赵云高兴,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跟着皇叔可没什么荣华富贵,反倒只会陷入长坂坡千军万马的包围中,还得千辛万苦救他的傻儿子。

“好箭法!师兄的弓可否借我一试?”张汹跃跃欲试。

“什么?”赵云回头满是讶异,玩笑似说道:“你以往可从来不惦记我这把弓。”

说罢赵云大方地将弓交到张汹手里。

张汹捧着弓感到沉甸甸的,这才仔细看出这是把制作精良的牛角弓。

张汹先是谨慎地使出一半力气,牛筋做的弓弦微微一动,从他两指间滑落,发出嘭的巨响,这反应让他有些惊愕。待他再使出全身力气,弦也不过只偏移了一寸,即便如此他全身肌肉都在发痛,像某种力气要把他从内部迸裂,张汹赶紧松开。

赵云看到张汹一番表演,解释道,“这是两石弓。”

张汹信心再一次被打击到了。两石弓都拉不动,可推测自己弱到什么程度。

但他不知道的是,赵云的话没有丝毫揶揄的意思,东汉时的一石约有一百二十斤,寻常人拉一石弓就很是吃力,更别说两石弓。

赵云接过弓,以张汹无法想象的速度快速摆正身姿,大开大合之间,两支箭已射出去。

“好快,师兄,难道射箭要如此草率?”

赵云摇头解释道:“草率?战场混乱厮杀纷扰,莫说百步,就是二十步开外也无从瞄准。弓箭一术好坏唯在手感,其中基础在于不断练习产生肉体记忆,到时候再沙场之上根本不会有任何时间让你仔细校准,一搭箭一拉弓,箭便要射出去,否则很可能身死命陨。何况弓弦之力不能维持太久,否则人会脱力,弓同样会受损。”

张汹听得细心,这些都是经验之谈。虽然赵云比起他来大不了五岁,但张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是一个弟子。好在赵云生性儒雅随和,脾气好,换作其余任何一个暴躁的武将,张汹可能不好相处。

“话说回来,师弟,你从未体验过战场厮杀,若是初上战场定会心惊胆寒。这种经历师父和我都是无法教授给你的,你必须要自己去试。”

“师兄难道已经试过?”

赵云放下弓,久久凝视枪头,这杆亮银枪跟随他已经多年,重约三十六斤,已经沾染不少人的鲜血。师父说过,枪只有沾染越多人的血,百鸟朝凤枪法才会更加精进。赵云已到二十岁弱冠之年,这世上征伐不断,英雄辈出,一腔热血的赵云亦想融入其中,渴望匡扶汉室,建功立业。

赵云挺起胸膛,杀人的事他早就干过,“黄巾贼乱天下,时至今日冀州一带贼患未除,若是有心,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张汹若有所思,其实关于黄巾军的态度他是操有同情的,以他所受的教育这些人是一些贫苦活不下去的农民,本身为生存而战并无过错。但并不等于说张汹下不去手,这要看今后吃谁的饭替谁卖命,毕竟掌控这个时代的不是农民,而是士族阶层。

操练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张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两人终于收工吃饭。

刚准备歇息一会儿,就听到一个着急的声音在喊:“快下山,师父不行了。”

来人是惯常服侍在师父身边的家奴。听到此话赵云当即慌乱起来,十余天不见师父上来就说明问题,张汹早怀疑师父的身体状况,即便再硬朗也还是上了年纪,这个时代活到七老八十的人犹如珍稀动物。

没功夫更换衣裳,赵云张汹随着家奴一道下山。

山路并不险,甚至能够通行马车,往日里童渊就是靠这样上下山。

进来童家大门,就听见一片抽泣声。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正好见大堂挪来的床榻上躺着位老者。在他身侧,一名穿着绣有仙鹤的蓝底大氅的方士挥舞手里拂尘,口里念念有词,时不时大声喊出几声“童尊师”的称号。这是汉代招魂的仪式,进行的时候,周围的眷属子女皆跪在榻前掩面啼哭,似乎知道这招魂是根本无法起死回生,不过是走个过场。

赵云和张汹也跪在一旁。师父死后,他们就成了外人。尽管他们与童渊亲切,但一家之主死后还轮不到他们出面主持的份。赵云好大的汉子此刻也在一众亲眷哭声的感染下黯然落泪,他惨白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紧咬着嘴唇怕自己哭出声。相比之下张汹没那么复杂情绪,只是心有些悲戚之感罢了。

夜晚,童家大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仍在紧张忙碌。堂前的院内点起十几盏蜡烛,灯火通明。招魂的方士换了几套方案上串下跳,毫无作用,但也显得出自己多么卖力。最后不知哪个下人塞予一小袋粟米打发离去。

童家下人忙活许久,张汹赵云和师父的一众家人早披麻戴孝守候堂前。古代的葬俗复杂,越往上层越是讲究。死后第二日就要小殓,大堂要暂时改造成灵堂。童家的孙子用酒水清洗童渊的身子和头发,再用白帛掩其面,五谷瑱于耳,货贝含于嘴。用带子缠住尸体的双脚,防止灵魂被野鬼迁走,最后给尸体穿上鲜艳的寿衣,这些都是小殓之前的必要准备。

“师兄,少想点事情。”要去歇息了,张汹看见赵云脸色灰暗,好像没有缓过劲来。看来他对此事是真的伤了感情,他此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张汹想劝劝他,不过反而触碰到他的某种情绪。赵云点点头,却声色沉重说道:“其实还有好多话我都没有和师父讲……”

七岁的那场黄巾之乱中,常山真定无疑是重灾区,赵云的爹娘在兵荒马乱中丧命,童渊救下他后将他抚养长大,给他吃穿教他武艺,十三年的恩情下来比爹娘还要亲切。人心都是肉长的,这番苦心不管是怀揣怎样的目的,赵云都不可能不深受感动。

他是个说话很少的人,他习惯把情绪藏在心里,这一次他终于忍耐不住了。

“师父对我虽然严格,但我清楚那是为我好,他希望他的一身枪法有人能发扬光大。我也有自己的心思,我想我不懂诗书,今后唯一能够报答他老人家的就是靠一身本事。早些时候我听说淮南袁术反叛,如今这大汉江山危若累卵摇摇欲坠,早有念头下山投奔诸侯博取功名。还未曾告诉师父此事,没想到他居然……”

“今后在这世上的亲人一日比一日少。”

念及此,赵云掉了几滴眼泪。张汹为之动容。

张汹理解赵云的悲痛,这种经历上辈子他有过,自从十八岁父母车祸去世后,他就成为孤家寡人一个,想想每年春节一个人守在节目前,听到阖家欢乐等等祝辞,难受是无以复加的。

“师兄,我还在,我永远是你的亲人。”张汹抓住赵云的手。

赵云回过头来,听到这些话很是吃惊。愣了半晌后,他抹去眼泪坚定地朝张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