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风拉起来
刊于《芒种》2017年第7期
1
春生叔的儿子张一气喘吁吁地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数年未见,张一明显发福了,肚腩腆了起来,肥满的下颌毫不吝啬地馈赠给他一份厚礼——双下巴,使他本来就粗短的脖子显得更加局促。如果请一个漫画家来给张一画肖像,他的脖子只需一笔带过,绝不需要绞尽脑汁地铺陈笔墨。
在我们西大仓这一带,取名字是讲究秩序的。比如老丁家的三个儿子,分别叫丁伯夷、丁仲夷、丁叔夷,合起来就是“伯仲叔”;咱们老刘家,我大姐刘风、二姐刘雅,我叫刘颂,合起来就是“风雅颂”。最直接的就数老张家了,春生叔排行老大,自他以下依次是夏生、秋生和冬生,你别以为他们就是春夏秋冬挨个儿出生的,其实名字与他们的出生季节并无多大关联,譬如春生叔,他其实就是秋季出生的,这么排序,无非是体现一种秩序井然感。春生叔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就是张一,二儿子就是张二,女儿排行老三,直接叫张三。
名字上的秩序感,是我们西大仓特有的标签。这里我得交代一下,我们西大仓在取名上的秩序感,打我们祖先扎根西大仓时就开始了。我们的祖先据说是朱元璋当皇帝时,来了个载入史册的“洪武赶散”,把苏州城的居民一哄儿赶到了苏北里下河平原的黄海之滨。那时的海滨当然是荒蛮之地,朱皇帝把他们赶到这儿不是吃干饭的,再说海滨除了满是腥味的海风和浑浊的海水,哪有干饭供你吃,他们到了这儿只有一个出路——做煮海为盐的盐民。大堆的海盐煎煮出来了,得有仓库堆放,于是官府就地设立了东南西北四个大仓,西大仓的名字也就由此而来。盐民来得多了,官府一一登记造册起来挺麻烦的,于是就给盐民设了编号,编号当然是讲究秩序感的。对盐民的编号可能与朱皇帝有关,他在叫朱元璋之前叫过朱重八。作为盐民的后代,我们名字中的秩序感也就由此衍生出来。因此,我们西大仓的人跑出去,自报了家门,人家就大致知道了你在家里的排行情况。不过,这种秩序感到我们这一代差不多戛然而止了,我们的后代绝大多数是独生子女,没办法再讲秩序了。
我们都知道了春生叔得了壶腹部癌,学名也称胰腺癌。现在的癌细胞创新力比科技还要发达,简直日新月异了。什么淋巴瘤、胆囊细胞瘤,一个个陌生的癌魔面孔不断与我们熟识的人搭讪、亲热。这也掀起了咱们西大仓的学习热潮。在我们西大仓,谁得了癌,大伙儿就会扎堆去打探钻研。知其然才知其所以然,通过一个个患癌者的现身说法或个案剖析,以识别癌魔君的新伪装面目,拒绝与他们无故搭讪与亲热。
壶腹部癌是怎样的一种癌呢?发生了会有什么样的症状?这些问题你无须请教医生,你随意走进我们西大仓,就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老得甚至忘记自己生辰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大发爷爷都会在自己的腹部比画一下。他抬起右手在他瘦骨嶙峋的中腹部画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圈,大发爷爷说,壶腹部癌就生在这个圈圈里。这个圈圈里有胰腺、胃幽门、胆囊,与肝脏紧密相邻。而且大发爷爷还会进一步阐述,皮肤和眼睛不能发黄,一发黄,那就是胆汁流进了血管,就可能是春生得的那种癌。
在西大仓,病例普及式的健康教育深入人心。所有的人都是从春生叔罹患了胰腺癌,从而猛补胰腺知识的。胰腺上还能生癌?起初,西大仓的人是不太相信的,胰腺在西大仓的人的心中,好像是个次要的脏器,远没有肝、肺、胃、肾等重要,这可以从那些铺天盖地的补肝、补胃、补肾的广告中看得出来,几乎没有广告是提示人们补胰腺的,在广告的诱导下,人们渐渐淡忘了胰腺的作用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这次西大仓的人都重视了,大伙儿离开春生叔的病床后,都集中到赤脚医生孙春甲家,继续热议着有关胰腺癌的话题。孙春甲在西大仓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们都管他叫“大先生”。他的弟弟孙春乙更了不得,据说已经是美国一家癌症研究机构的首席医生。西大仓哪家有人生病,首要都要先请大先生看看,春生叔也不例外。当春生叔全身皮肤发黄包括眼珠都发黄去找大先生时,春生叔起初怀疑是黄疸肝炎。大家伙儿看着春生叔的样子也都以为是黄疸肝炎,都怕传染,只远远地看着春生叔,连声招呼都不敢打。这也难怪,他们都认为唾沫星子会传染,包括靠近了春生叔呼吸的空气也会传染。
大先生当然是不怕的,他用手在春生叔的腹部摁了摁,问了问情况。有不适的症状吗?没有,春生叔答得十分干脆,他还笑着对大先生说,要么就是黄疸肝炎,要么就是这几天热得中了暑。春生叔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得了什么大不了的大病,还咧着嘴笑言,“我一天两顿酒,从来没觉得哪儿不舒服。”
大先生蹙了蹙眉头,“春生叔,你这辈子,酒结束了。”这话说得很轻,但春生叔听得却很重。如雷管插入石头,倒数三二一,就嘭的一声爆炸了,春生叔的心开始崩裂了。谁都能听出大先生话语的分量。春生叔从大先生的医务室走出来,就直接去了市人民医院。
2
张一喘着粗气来找我,原来是这么一件事:我父亲恐怕不行了。他现在不想开刀做手术,嚷着让我们三个给他写个讣告,登在市报上。我听得有点儿伤感,春生叔在我的印象中一向是健康乐观,会做几道拿手的家常菜,西大仓谁家有事情,春生叔都很乐意去帮厨。虽然正规的宴席春生叔做不出来,但给大厨的打打下手还是绰绰有余的。春生叔帮厨不要报酬,等大家吃好了,春生叔就几个剩菜,弄点儿酒喝喝就成。有时我回到老家,碰巧遇到春生叔,他老远地就会与我打招呼。我掏出香烟敬春生叔,春生叔抽两口,就热情地拉我到他家坐坐,说是他儿子张一刚从杭州寄来的龙井茶,非要我品一品不可。春生叔在两个儿子的帮助下,建起了我们西大仓为数不多的一幢三层楼,但他们老两口却不愿意住进楼房里,仍旧窝在老式的三间瓦房里,他说这三层楼,一楼给张一,二楼给张二,三楼给张三。尽管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需要,但春生叔仍然固执地给他们留着,他告诉我,他们总要回来的,叶落归根,他们从西大仓走出去,最终还是会回到西大仓的。可惜,春生叔没能盼到那一天,自己却率先倒下了。
我问张一:“春生叔真没治了吗?要不要再带他到上海的大医院找专家想想办法?”“没用的,”张一摇头叹息,“我父亲就那么固执,能活蹦乱跳时就不愿意离开西大仓,现在这时候,更不愿意离开了。”我也跟着张一叹了一口长气道:“讣告通常是人死了后作报丧之用的,春生叔这还活着呢,着哪门子急,这不是诅咒自己嘛。”张一摇头苦笑,“刘颂,你是不知道,我父亲这段时间在医院里读了不少报纸,就喜欢盯着讣告看,看得多了,他就萌生了这个想法,他说人死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说活着的时候就要留点儿痕迹。”
“用自己的死讯留痕迹,”我对张一说,“这肯定不妥当。”张一像他老子一样固执,他说:“刘颂,我父亲既然有这个想法,我就只能满足他这个愿望。”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张写好了的讣告:家父张春生,西大仓村民,因病医治无效不幸于×年×月×日寿终正寝,享年××岁。特此向亲友泣告。接下来是张一、张二、张三的署名。
张一写的这份讣告还算符合规范,我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需要修改的。但张一却说,这份讣告我父亲看着不行,他看了别人的讣告,都有个生平简介或评价写在讣告上,他觉得他的讣告太素。最近看到的一份讣告就是市烹饪协会的一个副会长的讣告,他就让我来请你帮忙,看能不能介绍他加入市烹饪协会,最好协会能给个一官半职。春生叔是个喜欢拉风的人,即使死了后,他也要把风拉起来。于是春生叔要求儿女们写讣告的时候仿照那个副会长的写。说着,张一拿出登有那个副会长讣告的报纸给我看——
“原清水市商业局饮食服务业管理科科长、清水市烹饪协会常务副会长马旭初同志,不幸于2015年7月19日上午11时38分因病逝世,享年68岁。”
马旭初,1946年6月12日出生于清水市张垛镇河口村,1974年3月参加革命工作,1978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清水商业局饮服公司厨师、办公室文书、饮服公司副经理,1990年调任商业局饮食服务业管理科副科长、1992年任科长。2006年7月退休,与一帮老同志四处奔走,共同筹办了市烹饪协会,2006年11月当选市烹饪协会会员、常务理事,2010年4月当选市烹饪协会常务副会长。
马旭初同志责任心强,工作认真,经验丰富,在饮食文化研究方面成就卓著,尤其对市烹饪协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为提升和扩大我市烹饪行业的地位和影响,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在餐饮行业中享有较高的威望。他的不幸逝世,是我市烹饪和餐饮界的重大损失。
我们要继承马旭初同志的遗愿,努力工作,为清水市烹饪事业和餐饮业的繁荣发展而奋斗!
马旭初同志永垂不朽!
清水市烹饪协会
若搁在平时,凭我在市报做副刊部主任的面子,让春生叔登个讣告倒不是个难题。可现在却有点儿为难了,市烹饪协会是个松散型的曝光率并不高的民间团体,会长是一个退了休的副市长兼任的。平常,这个协会吸收会员倒没有多高的门槛,但春生叔这样的情况却比较难加入。第一,春生叔虽说做过多年的帮厨,但在烹饪与餐饮界籍籍无名,估计他老人家生病前也没听说过烹饪协会;第二,春生叔加入协会就是为了写讣告,这也太有点让人觉得晦气了,那帮烹饪协会的老家伙们肯定不答应。
见我为难,张一说:“刘颂,我不怎么在家,家里的人事我也不太熟悉,这事就拜托你了,花多少钱你看着办,为了一个老人的临终嘱托,你总不会不尽点力吧。”张一把话说得这个份上了,我只得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我试试看吧。”
3
“一二三,我一拉,他们就回来了。”
在市人民医院住院部13楼34床,春生叔总是这样对来看望他的人讲述着他的三个儿女的孝心。春生叔说:“我的三个孩子就像一只只放飞的风筝,虽然都不在西大仓了,但是牵着风筝的线总捏在我的手中,我一拉线,数一二三,他们就飞回来了。”
春生叔的大儿子张一在杭州开了一个废品回收公司,二儿子张二在新加坡做技术劳务工,女儿张三,见了面我才知道她已经改名叫张珊,不过“珊”与“三”音近,不影响排序的。张珊嫁到了上海,在一家连锁超市做文员。春生叔为培养这三个孩子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在我们西大仓人的记忆中,张家的三个孩子小时候都没有新衣服穿。尤其那个张珊,听说我有望顶替我父亲的邮递员职务时,春生叔跟我父亲刘建国套近乎,说是想把他的女儿许配给我,从小就定个娃娃亲。但那个时候,我看到张珊挂着清水鼻涕,一头的黄毛,哭喊着坚决不要。我大姐国风是个热心人,她一直在跟我讲,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要我点头认下这门亲。我二姐小雅却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她说:“我们家刘颂,才貌双全,如果接替了父亲的职务,就是正经八百的城里人,将来一定要娶城里人。”
事实上,我和小雅的意见都不算数。在刘建国同志的专制政策下,我们是没有民主权利的。刘建国倒不是认为张珊配不上我,反过来了,他倒认为我配不上张珊。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张珊嫁到了上海,难得回咱西大仓了。这次春生叔生了大病,我去看望春生叔时,才总算见着了张珊。
看到张珊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听我大姐国风的话。怎么形容呢?高挑白皙、成熟优雅,这些标签贴在她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黄毛丫头张三嬗变为白富美张珊,如果我不动心,我就愧对男人这个称呼了。张珊看到我时,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我还没跟春生叔说上几句话,张珊就把我拖到门外了,说是有话要和我说。
往外走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儿暗暗的惊喜,张珊拖我出来说啥话呢?我暗自揣测着。这次张珊回来,没见到她的老公跟她一起回来,难道她离了?我往这方面揣测的时候,有点儿热血沸腾。我热血沸腾的时候,又滋生着可耻的欲望。春生叔还在病床上躺着呢,生死难卜,我却净想着风花雪月的好事,刘颂,你太可耻了!我在心里骂着我自己,但骂得有点儿心虚。怎么说呢?套用北岛先生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再次见到张珊,我倒是想拿到那张通向卑鄙的通行证。
张珊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站定,用她那双大而闪亮的眼睛盯着我,“刘颂,你说实话,张一是不是找过你?”
“是啊。”我茫然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张一会这样,他就舍不得钱给爸看病。”说到这儿,张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急忙替张一辩白,“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按照春生叔的意愿,想让我找门路替春生叔混进市烹饪协会,说是春生叔自己要写讣告呢。”张一哭得更凶了,“爸还没死呢,写啥讣告!他这是咒爸死呢!”
在张珊的哭诉中,我弄明白了个大概。春生叔进院后,做了增强CT和核磁共振,基本上诊断为胰腺癌。医生将春生叔的近亲属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短会,医生说,现在的病情几乎确定了,有两种方案,一种是做外科手术,沿着壶腹部切除肿瘤病灶,要涉及胰十二指肠、胃幽门、胆囊等五个部位,手术是除了换肝手术外最大的手术。手术也可能产生很大的风险。另外一种就是做个简单的胆汁穿刺引流手术,不过只能排胆汁。因为春生叔的胰头肿瘤已经占位了,占住了胆管,胆汁从他们的通道走不通了,改道了,胆汁流进了肝内血管,再沿着血管浑身乱窜,这也导致了春生叔的浑身皮肤发黄包括眼睛里也黄了。胆汁的乱窜是危害性很大的,换言之,就如一辆失控的汽车,在繁华的街道上乱跑,撞死撞伤的器官无数。
手术的风险医生们也讲得十分清楚,包括手术过程中的风险和术后的并发症风险,总之医生讲得挺吓人。此外,凭市人民医院的专家条件,做这个手术还比较生疏,他们建议从上海请专家过来开刀。
治疗的费用医生也讲得十分清楚,请专家、检查费、手术费、术后治疗费包括自购的人血白蛋白费用、术后的化疗费用,大概30多万。春生叔有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在规定的范围内可以报销百分之五六十,张一算了一下,可报的费用不到10万,因为有许多隐性的费用不在报销范围内,这样一来,张一、张二兄弟俩每人要承担10多万。张珊是嫁出去的人,自然不要她分担费用。
大致情况搞清了,张一作了一个决定:不动大手术了,就做个穿刺引流的小手术。张珊是坚决要给父亲做手术的。她说总不能眼睁睁地让爹等死吧。张二的态度是既不赞成手术也不反对手术,医生的话说得他也没主张了。至于春生叔呢,他们不敢跟他说出实情,一直瞒着他,只说是小毛病,炎症而已。其实春生叔也不是傻子,整个西大仓都知道他得了胰腺癌,他能不知道?要不然,他也不会急火火地想弄个讣告。说到这儿,我还得打个岔,向诸位解释一下,在西大仓,不仅名字上有秩序感,在家庭议事中,同样讲究“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的秩序感,张一作为春生叔的长子,他的话有着绝对的权威。
张珊之所以把我拉出来,就是想让我劝说张一给春生叔做手术。“只要能救了爸,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张珊梨花带雨,边哭边说。
怎么报答我呢?这句话我本来是想说出来调侃一下张珊的,但是这种场合这种气氛如果我说出来,那我就是神经病了。我把话咽回了肚子,郑重其事地点头应允了张珊。
4
张一的眉头拧成了“川”字,我知道他在拿自己的脑细胞开刀。张一摁灭了手中的烟头,终于开了腔:“刘颂,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虽然早早就离开了西大仓,在外面打拼,但是我的心一直没有离开过西大仓。逢年过节,哪一次不回来看望父母?我也不提是个有多孝顺的儿子,但至少,我尽到了做儿子的责任。”
我搓了搓手,我在找合适的词汇来完成与张一的沟通。你们也一定都知道了,我是来帮张珊做说客的。但我的话才说到了一半,张一就似乎看透了我的心肝脾肺肾,他说:“我知道你是要帮着张珊说话的,她就是一根筋,老爷子生了这么大的病,我就不知道给他治?但这种病能治得好吗?”
接着,张一扳起了手指头,开始列举事实:我有个朋友今年才46岁,你晓得吧,平时身体好好的,经常跟我一起喝酒。半年前,他得了壶腹部肿瘤,他正当壮年,一个字,就是治,开了刀,化了疗,那个刀开下来,壮实的人顿时瘦了三圈,一下子倒在病床上,化疗只做了一个疗程,结果,三个月不到,挂了。
乔布斯,你晓得吧?就是那个苹果手机之父,也是得了胰腺癌,他那么多钱,世界上最顶尖的治疗手段全用尽了,还是没撑过多久,也挂了。还有,肥肥,你不要瞪眼睛,不是咱们西大仓的肥肥,我说的就是那个香港的喜剧演员,肥肥——沈殿霞,也是胰腺癌,撑了一年多,也挂了。还有,我们公司的老刘,他父亲,也是这种病,也是开刀了,回家没过两个月,挂了。
张一说,这些事例不胜枚举。“刘颂,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出些啥了吧?”我没有回答,由着谈兴正浓、已经把手指头从头扳到尾又将手指头从尾扳到头的张一继续往下说。张一于是接着说:“这些人,都是过度治疗。过度治疗,晓得吧?都是开了刀后挂了,我已经问过许多懂医的朋友们了,他们说,所有的癌症都是心因性的,只要心态调整好,就能多活上几年,甚至能创造出奇迹,可是一动上刀子,整个人就瘫了,一瘫下来,就只有等死了。”
张一终于停了下来,我确信他不会再说话了。他点上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火的忽明忽暗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双满怀焦虑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他在期待我找个理由说服他,其实我是明白张一的,他列举了这么多的病例,他是想告诉我不给春生叔动手术的理由,其实,他说给我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他在做选择。
春生叔病了,一道手术题就摆到了他的面前:做,还是不做?这真是一个问题。做了,很有可能让春生叔跟他刚刚列举的乔布斯、肥肥以及老刘的父亲等人的下场一样,在医院里折腾个半死,然后呢,就是剩下一口气拖回家等死,慢的一年半载,快的一两个月。而如果选择不做呢,则可能把春生叔拉回家,爱吃啥给他吃啥,爱玩啥给他玩啥,老爷子兴许没开刀,真的当自己是个小病,心情一开朗,真个儿将癌魔给一脚踹走,舒舒服服地多活上几年。
可是,张一敢确保拉回去就能让春生叔舒舒服服地多活上几年吗?这个赌注太大,他不敢赌。可以这么说吧,做手术,张一心有顾虑,不做手术,他依然心存顾虑。所以他处在矛盾之中,他的矛盾,张二、张珊是不知道的,可能也是不能理解的。不过,我还是理解了,不是我智商高得让人刮目相看,而是我身为一个记者,我的确采访了许多负债治病、最终人财两空的家庭惨剧,我明白,我理解。
我也从张一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给自己点上,我也喷了一口烟雾,也将眉头拧成了“川”字形,在烟雾中,我说话了。“张一,你是咱西大仓有名的大孝子,给春生叔治病,必须要治,如果这么不明不白地拉回去,邻居们怎么看你?张二、张珊怎么看你?唾沫星子也可能淹死你。再说,现在医学发达了,我们还是要相信医学,做手术,还有一线生机,不做手术,出路只有一个,回家等死。这就跟打牌一样,最后还是要搏一把,你的运气也不会那么差,兴许赢了呢?”
张一啧了啧嘴,长叹了一口气,他腾地站起身子,一拍桌子,那就做吧!
5
春生叔逼着张一写讣告是有来由的,这来由并不是他感觉来日无多,当作遗嘱来交代的,而是孔老师给他上了一堂人生课,让他颇生感慨后做出的决定。
孔老师曾经在咱西大仓做过代课教师,后来调到市一中做了语文老师,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孔老师曾获过无数的奖。这次他生病住院,家人尽管一再瞒着他,告诉他只是胆石症而已,但孔老师是何等人啊,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得的是肝癌,增强CT做出来,影像上看上去围绕肝部满是白点,没办法再做手术了,孔老师于是开始交代后事。
孔老师与春生叔是同一个病房,当孔老师很认真地起草自己的讣告时,春生叔凑上去看。春生叔看到孔老师的讣告是这样的写的:清水市代秀共产党员、清水市教育学会副秘书长、清水市第一中学语文学科带头人孔浩因病医治无效,于××年××月××日在市人民医院病逝,家属遵其之嘱,不搞吊唁祭奠仪式。
孔老师是个说话简洁的人,他的为人也很简洁。讣告也写得清清爽爽。不过春生叔看得糊涂了,“孔老师,你这不活得好好的,咋就把自己给写死了呢?”孔老师挺有耐心的,他就给春生叔现场开了一堂生动的人生课。孔老师说:“人活一口气,人一出生,就是一个冒号,意味着人生的开始;读书成长就是一个逗号,意味着人生的延续;工作就是一个省略号,因为这个阶段的人生都是相似的,可以省略了;结婚成家就是一个感叹号,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中老年之惑就是一个问号,人生走到这一步,总会遇到许多的问题,有些问题可以找到答案,有些问题至死都找不到答案。”
孔老师说到这儿时,略识几个字的春生叔插话问:“孔老师,孔圣人不是说过人生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吗?怎么在你嘴里,人到了中老年反而困惑多了呢?”孔老师微微一笑道:“孔圣人的这句话是两千多年前说的,当下这世道,你看得清吗?”春生叔似懂非懂地摇摇头,老实地说,看不太清。“那就对了,”孔老师接着说,“人死了,就是句号了。”孔老师就扬了扬手中的讣告,“这个就代表着句号。要是没有这个句号,总觉得人生好像不完美似的。”
春生叔明白了,他用他的方式来理解孔老师的意思,他说:“孔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孩子出生时到处发红蛋,就是告诉人们孩子出生了,而人死了,也发个讣告,也算是告诉大家,这个人不在人世了,去黄泉路上溜达去了是吧。”
春生叔的悟性很是让孔老师刮目相看,他问了问春生叔的病情,春生叔说:“具体的病情我也不知道,一二三他们一直告诉我,是个小毛病,但我也奇怪,小毛病咋住了这么久的院?”“一二三?”孔老师显然不明白。春生叔笑笑,“一二三就是我的三个孩子,我给他们取的。”
孔老师没有再问,他似乎已经察觉出来了,这春生叔的病跟他的肝癌相比应该轻不到哪儿去。他不作声了,继续看他的讣告。后来,孔老师的脸色越来越差,话也越来越少,春生叔也不好再缠着孔老师说话,就把孔老师床头的那一叠报纸拿过来看。他不看别的,就专门找讣告看,越看越发觉得讣告重要。终于,春生叔找到了他自认为满意的那份讣告,就指着报纸对张一嘱咐,“张一,你是老大,你给我听着,我活了这辈子,总有一天要画上句号的,你就给我照这样弄个讣告登出来。”
春生叔的话像个炸弹,把张一张二张三炸呆了,张珊先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责怪老爹,“呸呸呸,瞎说啥话呢?不活得好好的嘛,写啥子讣告,这晦气的话不准说了。”但春生叔还是很固执的,他仍沉迷于孔老师的人生授课中,他要张一给他写讣告的决心不改。
张一被春生叔逼得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找来一张白纸给春生叔写讣告,就是张一后来跑到报社找我时给我看的那份讣告,但春叔生很不满意,觉得他的人生不能画一个这样简单的句号,他的句号一定要画得漂漂亮亮的。见张一并没把讣告当回事,春生叔生气了,他开始绝食,不肯配合医院的检查。张一被春生叔纠缠不休,只得找我想办法。
6
春生叔做手术的那一天,西大仓来了一大拨人,他们陪着张一张二张珊,混杂着在人声喧闹的手术室外。市人民医院工作日内都要做七八十台手术,每个接受手术的病人,都有几个直系亲属加近亲属守在手术室外。其实,守在手术室外啥也干不了,现在医院的手术做得很规范,病人进手术室有护工,到了手术室里一切都交给医护人员,手术做成了,推出手术室的病人还没醒麻醉,然后又是护工直接送到病房。整个过程,守着的人几乎无所事事,但每个人的心中似乎又有许多事。所以,他们还是守在那儿,不离不弃。
张一那天闹牙疼,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医院是封闭的空间,24小时开着空调,张一的那颗蛀牙,经不住空调的一吹再吹,终于爆发了牙神经痛。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坐满了人,张一就坐在楼梯口,我也坐过去,想安慰张一几句。但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张一接了一个电话,是他老婆从杭州打来的,张一的老婆告诉张一,她胃痉挛,不能直腰,儿子上学也没人接送,废品收购站没防范,收了民工偷来的井盖,公安和城管找上门,要罚款,开价就是3万,还要张一去配合调查。
“废物!”张一的老婆絮絮叨叨地还没把话说完,张一就吼了起来。这边春生叔开刀,那边后院起火,张一已经够坚强了,但还是没掩盖住他的心烦意乱。他这一吼不打紧,张一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从电话里的漏音中听见张一的老婆开始了全面反击:“你骂我废物?张一,你个没良心的,你老爸生病,你说回去几天,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一大摊子事扔给我,这个家你不要了?张二张珊呢?他们就不能照顾老爸,就你当老大的在那儿掏心掏肺!张一,老娘受够了,咱们离婚!”
一句废物换来了一场离婚,这是典型的蝴蝶效应。如果不是亲耳所听,我也跟你们一样,会觉得匪夷所思。关了手机的张一心情非常不好,我只得安慰张一,“女人嘛,也就是随便说说,当不了真的。”张一仍然捧着他那侧牙疼的脸颊,没有吭声。
我讪讪地在张一身边坐了会儿,眼光四处探寻,我看到了张珊,她独自站在窗台前,双手环抱着手臂,烫成酒红色的波浪长卷儿瀑布般散开,衬托着她窈窕的身姿。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她身边。张珊眼睛依然盯着远方,远方除了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外,并没有值得她去打量的,但她的目光仍是没有移动。
“刘颂,我是不是真的错了?”张珊在跟我说话。我讶然,什么错了?张珊说:“也许不开刀,还能活得久一些,开这么大的刀,整个壶腹部要切个底朝天,就像从一张白纸上划个圈圈抠个大洞,你说缺失了这么多的脏器,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正想开口,张珊没让我开口,她转换了话题,“刘颂,你说人这辈子活着又有啥意思呢?年轻的时候,听得最多的消息就是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生孩子了,可是人到中年了呢,听得最多的消息就是谁谁谁生病了,谁谁谁自己过世了或者父母过世了。”
“人活着没意思才是最大的意思。”我的话让张珊一怔,她终于将目光从远方收回,定定地看着我,幽叹一声:“一切烦恼,也许刚发生的时候都是悲剧,但是时间久了,也许悲剧变成了闹剧和喜剧。任何年龄都有不同的烦恼,就像你开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烦恼就是那一段段路口上的进口和出口,一路相随,甩也甩不掉。”
张珊的话引起了我的感慨。我打了无数的腹稿,但就是不知道怎么接上张珊的话。沉寂了一阵,张珊又说:“刘颂,你要是在上海就好了,隔得这么远,可惜了。”
7
春生叔的手术很成功,但成功的手术并不意味着春生叔的痊愈。因此医生对张一说,你们做儿女的,至少要留一个在病人身边,照顾病人,也许能让病人活得长一些。按照医嘱,春生叔隔三差五就要到医院做一次检查。胰腺癌容易复发,而且对化疗极不敏感,这就意味着春生叔像随身抱了个炸弹睡觉,搞不好,碰着了引线,轰的一声,就要炸个粉碎。
我给春生叔去市烹饪学会领取了一张会员表格,取表格的时候,我是这样对那个已经退休了的副市长现在是市烹饪协会会长说的,我说:“烹饪协会这几年搞得风生水起,在全市广有影响,我老家有个厨师,一直想加入烹饪协会。可总觉得自己不够资格,这次,他查出了胰腺癌,可能不久将要远离人世,他别的心愿都已了结,但没能加入烹饪协会是他最大的遗憾。”
我声情并茂,显然打动了那位退了休的副市长,他问我,那个厨师叫什么名字?我答,张春生。那个退休了副市长背着手踱了几步,然后猛然一挥手,像是动了感情,说:“难得的好同志啊,这个心愿我们一定要替他了结,而且要把他吸收为协会的名誉理事,大张旗鼓地宣传,要让全市的厨师向他学习,做有良心的厨师,做有良心的菜肴。”在他的授意下,我很顺利地拿到了那张会员登记表。
我拿着表格去找春生叔填表,春生叔把表格端详了半天,诧然地问我:“要我填这表格干吗?”我也诧异,“不是你让张一找我要表格嘛。”春生叔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肚子上开了刀,脑子也好像跟着开了刀,这个不要了,讣告不弄了,我活着的时间还长着呢,不着急,以后再说吧。”
春生叔的乐观并没有让张一乐观,我发现张一有抑郁的倾向了。他不能不抑郁,随时担心老父亲身体内的癌魔复苏,但是在春生叔面前,他却必须装出笑嘻嘻的样子,手术很成功,跨过这道坎,多活上十年二十年没问题。谁都听得出这是谎话,但春生叔却当作真话来听,他的心态很好,精神压力很小,这正是医生们所期望的。
张一为了照顾老父亲,三天两头要赶几百公里,杭州、西大仓地两头跑。跑了两三个月,他还真的就离了婚,杭州的废品收购站给了老婆,张一几乎是净身出户,回到了西大仓。关于张一的离婚,在西大仓大致有两个版本,有的说张一有了外遇,有的说张一的老婆有了外遇,而且这外遇就是在春生叔住院期间发生的。西大仓人对离婚原因的推测一直很单一,就是外遇,万变不离其宗。对于这些揣测,张一总是跟我摇头苦笑,他们说的都不对。具体的离婚原因,张一没有说,我试问过几回,张一只是一味地说,刘颂,别八卦,他们爱说让他们说去,谣言止于智者。
张二不出国做劳务了,转而在上海搞装修,据说否极泰来,历经老父的这场大难,他倒是接了几个大活儿,赚了不少钱,经常开回西大仓的奥迪A6就是最好的佐证。
张珊在春生叔出院后就回了上海,我们经常通过微信聊聊天。张珊说,刘颂,你要是来上海工作就好了。有一天,我出差去了趟上海,晚上,孤身一人在酒店的我给张珊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我在上海了,住在哪个酒店的哪个房间都告诉了她。张珊说晚上来跟我见见面,我做好了一切准备,想好了一切可能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一直等到天明,张珊都没有来。
我失望地乘大巴离开了上海,我给张珊发了一条微信,埋怨她放了我“鸽子”。张珊回复我:刘颂,你不常在上海,我也不会长住西大仓,怎么突破这空间的距离我还没考虑好,下次你来上海再说吧。下次,张珊还会放我“鸽子”吗?我不是预言家,看不到结果。在高速上行驶的客车突然慢了下来,原来是遇上了团雾,客车钻进了雾里,四周白茫茫一片,看什么都不分明。为了安抚人心,善解人意的司机放起了CD,车厢里传出那英唱的那首《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们之间没有延伸的关系
没有相互占有的权利
只在黎明混着夜色时
才有浅浅重叠的片刻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
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
我们仍坚持各自等在原地
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