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刊于《海燕》2017年第11期
1
天很蓝,一只白鸽子在广场的上空盘旋。
我倚靠着车子抽着烟,偶尔抬起头看看那只鸽子。鸽子扑扇着翅膀飞近我时,我对着它吐出了一个烟圈。鸽子以为我在向它示好,快活地吹了一声口哨,鸽哨拉响了长空,听得出来它很寂寞。
其实我也很寂寞。只有真正寂寞的人,才会对一切寂寞这么敏感。
鸽子飞得更低了,挨近我,朝我叫了几声,我知道它是想和我交谈,恍惚间我竟能听得懂鸽语。寒暄后,我打着哈哈问鸽子,“我知道你有话要说,可你为何远离同伴,离群索居呢?”
鸽子的语气中有不屑也有无奈,“你们人类不也一样,做报告的套话无边,谈恋爱的情话如烟,拍马屁的鬼话钻心,做生意的牛话冲天,掏心窝子的话却无人倾听……”
我愕然,无言以对。鸽子扑扇着翅膀在我头顶上飞了一圈,然后冷笑着说:“比如你,窝了一肚子的话,可就是找不到倾听的对象!”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到了脖子根。鸽子的眼光真毒,一双鸽眼比X光机还要厉害,竟然看到了我的内心深处。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窝了一肚子的话,而这些话装在肚子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得不到宣泄。
在我住上所谓的豪宅、开上所谓的豪车之前,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跌停板:长大以后才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大学毕业以后才知道毕业就意味着失业;谈过十三次恋爱以后才知道感情与金钱就是鸡蛋对石头;婚礼以后才知道漂亮的老婆已经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离婚以后才知道一事无成的我只是一个应急的备胎。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我心灰意冷,几乎要走上绝路,可老天有眼,机缘巧合中我创办了一家电脑公司。没想到风生水起,短短几年的摸爬滚打,当确认我账户上的资金过了千万后,我犯了一夜的愁,生怕这只是一场黄粱美梦。
鸽子见我陷在沉思中长久不说话,它得意起来,从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扔给它的两块面包片中衔了一块放到我的掌心,然后它又飞回去,衔了另一块美美地吃了起来。
鸽子请我分享它的大餐,我谢了它的好意。看得出,这是一只情商很高的鸽子。我想,如果鸽子变成了人,它一定是一个叱咤商海的风云人物。说不定,现在它已是鸽群中的大佬了,应该是的吧。
“我知道你的心事是什么。”鸽子自信满满地说。
我饶有兴趣,是什么呢?
“你的成功来之不易,你很想让别人知道你的艰辛和奋斗,只有通过分享,才能获得别人对你的赞赏和崇敬,同时也让那些讥笑过你、伤害过你的人后悔!”
我感到头皮发麻,眼前的这只白鸽哪像一只鸽子,分明是一个洞穿人心的恶魔或天使。我的心事全部被它猜出来了。
鸽子从我的表情来分析,它的话肯定说对了!它轻盈地飞到我的耳边,一字一句说:“我敢保证,你的心里话没一个人能听得进去。就像拍烂了的电影,任你爆炒,可就是没有观众。”
这次,我找到了自信,毕竟还是一只鸽子呀,我的心里话不可能没人听?语言,那是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
鸽子语气冷峻,“那我们打赌,我给你一段时间,你能把你的心里话说出去,我就输你几根鸽毛,如果说不出去,以后我的美食你全得管了!”
赌就赌。我和鸽子一言为定!
这时我的手指突然一阵剧痛,烟屁股烧到了尽头,灼伤了我的食指。我赶忙扔掉烟蒂,再回头看时,鸽子却不见了。难道刚才做了一场梦,可伸开右手,手掌中还有那一小块面包片呢。
梦?非梦?我一时无法判断。
2
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我上了会儿网,浏览了一番体育新闻,有个美国篮球巨星跃起投篮的画面,那飞起来的感觉真像一只灵巧的鸽子,我立即想起了在文化广场上与鸽子打赌的事。是梦非梦已经不重要了,我肚子的那些话开始烦躁不安起来,我分明听到它们恳求我的声音,“主人,快把我们放出去吧,我们都快憋坏了。”
得,那就放吧。可话不同于自来水,水龙头一拧,白花花的水就奔涌出来了,话得找到一个听众,也就是要把这些话通过耳朵这个通道输入到对方脑子里,才算完成了一个过程。否则,话都放出来了,空气就得退场,我们就得靠呼吸“话”来生存了。
找谁当我的听众呢?第一个闪现的就是我的前妻秦钰,说实话,我能有今天的成功,多亏了前妻的刺激。有人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我觉得坏女人则是一个锅炉,是个能把男人百炼成钢的大锅炉。
这个在我生命中唯一成为过我妻子的女人,我还真忘不了她。我与她是好离好散,离婚后,我们还经常通通电话,说些不咸不淡的闲话。自从办了公司后,我已经忙得有一年多没打电话给她了,好在她的手机号码还没换,我一下子就拨通了。
我说:“秦钰,今天下午有空吗?我想约你聊聊。”
秦钰听出了是我的声音,但她却答非所问,“是你呀,你个死丫头,终于想到我啦?我现在正在美容院美容呢。好吧,下午我就陪你去逛街。”
我的智商不算低,很快就猜到了她的那个大款新老公一定陪在她的身边,她才这样说话。我心里先是涌起了一阵莫名的醋意,不过很快就被兴奋卷走了。毕竟,她瞒着她的老公答应了我的请求。
是不是她以前也如现在这般,找个借口瞒着我和别的男人私会呢?我认真想了想,觉得秦钰跟我说过的每一个借口都值得怀疑,经不住推敲。她的借口太多了,我也懒得再去回想了。
中午,秦钰打电话给我,张口就问:“草根,定在哪家宾馆?”听得出,她的老公不在身边。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就记得了,草根是秦钰给我起的绰号,曾经替代我的名字流传很广。
我立即说:“以后别叫我草根,叫我刘颂。我们不到宾馆,就找家茶社谈谈心。”
秦钰在电话那端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偏叫你草根怎么了?草根!草根!哪家茶社?”
我说也没定是哪家,半个小时后开车去接你吧。
“不用你接,我有了新车,宝马,7系的。”秦钰的话一下子把我的自豪感给淹没了。
下午二时,我和秦钰在茶社见了面。初夏,天气还有些许凉意,但秦钰却似热得不得了,皮短裙长度刚好遮住了雪白的大腿,一件波希米亚风格的低胸开领衫,波涛汹涌,肚脐也露了出来。
眼前的秦钰更像一个超级名模,我真不敢相信她曾是我的妻子。
四目相对,百味流转。我们各点了一杯冰茶,都没有先说话,互相打量了几眼,而后专心地喝茶。一杯茶见底了,秦钰掏出口红补妆,边擦着口红边说,“我的时间不多,要办事抓紧。”
办啥事?我如堕雾里。
秦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办啥事?明知故问吧,要不是你那方面还行,我还真懒得理你。”
那一刻,我心摇神荡,但肚子里的话不干了,它们集体抗议:“主人,别忘了主题。”
我一下子醒来,把目光从秦钰脸上收回来。我掏出一支烟,点着,猛吸了一口气,把不安分的邪念尽量压下去,放慢节奏说:“秦钰,我办公司了,混得还不错,这还得感谢你,这几年你知道我走得多么艰难吗?”
秦钰把镜子往桌上一放,脸色拉了下来,“得了吧,草根,我可不是来听你忆苦思甜的,要办事就抓紧,我还真约了姐妹去逛街呢。”
秦钰还是以前的那副脾气。肚子里的话告诫我,“主人,这人不会欢迎我们的,还是另找对象吧。”
秦钰见我突然缄口不言了,她的唇角微微上翘,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我记忆犹新,这是她讥笑一个人的显著标签。看到这表情,我浑身一颤,心凉了半截,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了。
“你还是那窝囊样,好了,我还有一个约会呢,咱们下次再聊吧。”秦钰说走就走,走得袅袅婷婷的。我对着她的背影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花瓶”。
秦钰的耳朵特灵,她把坤包往肩上一甩,转过身带着笑着说:“我是一个花瓶,可却是一个名贵的花瓶,不是哪儿都能摆得下的。”
这话似一把刀,扎得我的心生疼。
3
出了茶社,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大街上转来转去,不知道要去哪儿。打开城市交通台,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正喋喋不休,甚至连自己小咳嗽了一下也能长篇大论。勾得我肚子里的话翻江倒海,它们催促我:“主人,我们可比这两个主持人的话精彩多了,快把我们放出来亮亮相吧。”
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骑着车冲上了马路,要不是我刹得及时就撞上了。我打开车窗探出头,还没开口,小伙子就横在路中间骂骂咧咧,“横什么横啊,开宝马就了不起啊?你要是撞着小爷我,你十辆宝马也赔不起!”
我一下子来了兴致,骂街以前是我的长项,反正我也无聊,就想下来和他干一场。我才下了车,那小伙子却脚下生风,骑着车跑了。我朝四周看看,期望找个围观的市民随便聊上几句。但围观的人见没戏看了,跑得一个不剩,我只得败兴地上了车。这时,手机倒是响了起来,是孟晓阳发来的微信,打开后几行诗呈现眼前:
阳光伸出了多情的双手
把我的身影
在街上拉得很长很长
我默默地跟在阳光的身后
逛街、喝茶、泡吧
阳光抢着要付账
我摇手拒绝
我坚持AA制
……
我眼前一亮,有了,找孟晓阳说话去。
孟晓阳是谁?别急,我得隆重介绍一下她。她可是咱这个城市的有名的女诗人。你们还别笑,要是十多年前,你从楼上窗口扔一块砖头可以砸到十个诗人,现在你再试试看,你扔十个砖头也绝不会砸到一个诗人头上!
孟晓阳的老公是机关里只知道埋头干事的公务员,他们几乎没经过恋爱的过程就结婚了。恋爱的过程哪去了?孟晓阳曾跟我说过,她还是独身时,曾期盼着来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可盼来盼去没盼到,眼看着步入大龄,她不急,可她的七大姑八大姨急了,把现在的老公硬塞给了她。
见了几次面,吃过几顿饭,孟晓阳的婚事,就在长辈们的安排下,定下来了。
上班,回家;回家,上班。她的老公两点一线,循规蹈矩。婚后的生活更是淡得比白开水还无味。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怎能没有一场浪漫唯美的爱情?她就像一个被蒙上眼睛穿行于风景区的游人,举止癫狂。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孟晓阳碰巧遇到了我。大学时我曾混进文学社,也写了几首如今已记不得内容的诗,不过凭着我仅记得的顾城、海子还有徐志摩的几行诗,孟晓阳竟说她找到了知音,从此,她就隔三岔五地约我谈诗。
孟晓阳成了我的诗意情人,这是她自己起的名字。她渴望一场刻骨铭心的感情,这段感情还要粉饰上浓浓的诗意。我坦白,至今我只拉过她的手,在她的面前我不敢有非分之举。她曾认真地跟我说过,我们的感情与肉体无关。我只好依着她,也只能依着她。
我载着孟晓阳,开车来到了郊区的太阳湖畔,我们牵着手踏岸看柳。我折了一截柳枝在手里甩了甩,柳枝像根鞭子,抽起了我的勇气,我以极其郑重的口吻说:“晓阳,我们认识也有大半年了,你从来没问过我的过去和我的经历,为了让你加深对我的了解,我还是说给你听听吧。”
我肚子里的话欢呼雀跃。
孟晓阳没理我,她捡了块薄瓦片,欠下腰往湖里打水漂,瓦片所过之处,荡起了几个微细的涟漪。她出了会儿神,然后诗兴大发:“我喜欢在弥漫着忧伤情调中慢慢品味孤独,在孤独中变得宁静,在宁静中追寻空灵。”
我加重了语气,“晓阳,我的经历就是一个传奇,比诗精彩多了。”
孟晓阳仍然不理我,自顾自地坐在草地上,双手在手机上灵巧翻飞,她又在作诗了。
我生气了,“孟晓阳,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孟晓阳仍埋头摆弄手机,头也不抬地说:“听到了,这么美的地方该造一座小木屋,每天面朝大湖,春暖花开多好啊。”
她答非所问,那些涌到嗓子眼的话败兵一样退回了肚子。
太自恋了。我对孟晓阳大失所望。
孟晓阳的诗编完了,她发了微信朋友圈:
过去的永不回来
眼前的又已成为过去
把这一段时间留白吧
就像打水漂的瓦片
激浪过后
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
孟晓阳果然不同凡响,她用她的诗给我的嘴巴贴上了封条。那就不败她的兴致了,我振作精神挽着她的手,沿着湖滨继续我们的诗情画意,心里却在暗暗诅咒,孟晓阳,要是把你扔进湖里,看你的诗能不能救你上岸?
这个阴暗的想法让我热血澎湃,孟晓阳却以为是她的诗勾起了我的激情,我暗自冷笑。
4
我创办的公司发展势头很好,又一个专卖店即将在市中心开业,那就得招兵买马。我让秘书在晚报上登了招聘启事。第二天就来了一大帮应聘的人员。人事经理挑了十多份符合条件的人员登记表给我挑选。
我翻来翻去,目光落到一张表格上,应聘者是个名叫苏静的少妇,上面还贴了她一张二寸的大头照片。我揉了揉眼睛,确定没认错,苏静是我的高中同学,还是我暗恋的对象!
我对着苏静的照片出神,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苏静人如其名,平时话不多,安安静静,秀外慧中,有种傲然卓群的气质。她不只是我的暗恋对象,应该是全班绝大部分男生的暗恋对象。鉴于我的特殊情况,我当然只够暗恋的资格,看到其他男生在她面前献殷勤、往她的书里夹纸条,我只有羡慕和生气的份儿。
风水轮流转,苏静这个天使竟然落到我的小庙里来了,我兴奋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直搓得双手发红发热。
我让人事经理赶快打电话通知苏静来面试,人事经理正要去打电话,我又改变了主意,把她约到皇朝大酒店,我请她吃饭。人事经理不解地看着我,脸上打满了问号,我当然不需要跟他解释了,谁让我是老板呢。我把眼一瞪,“还不快去打,约不到,我炒你的鱿鱼。”
人事经理急急忙忙地出了门,这个电话应该是他最头疼的电话了。以前打电话的口气都是居高临下,气定神闲,这回他得低三下四了。出人意料的是,不到一分钟他就来报告,搞定了!我倒是一时心里没了底,这还是当年学校里的那个傲气十足的苏静吗?直到苏静坐在皇朝大酒店舒适的包厢里,就坐在我的对面时,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我点了澳洲大龙虾、鲍鱼,这是我待客的最高规格。我起身亲手给苏静斟了一杯法国波尔普农庄的红酒。还没等我回到座位,苏静就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她闭上眼咂咂嘴,这酒口味很纯正。
品了酒后,她不客气地夹起一块鲍鱼放到嘴里。鲍鱼的汁液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赶紧抽了张纸巾去擦。几块鲍鱼下肚后,她才叹了一口气,“我都几年没吃到这么精致的美食了,全怨我那死鬼丈夫,要不是他赌输了家产,我天天都能吃上这些。”
我把腰杆一下子挺直了,有了足够的底气。谁知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先是絮絮叨叨地恨自己瞎了眼,嫁了个不争气的丈夫,接着恨丈夫不争气,让她现在还要跑到外面找工作养家,又恨她的婆婆小心眼,处处防贼样地防着她,还恨她的公公老不正经,常偷偷打她的主意,又恨她的儿子不听话,整天拖累着她。她几乎恨遍了家中所有的人,还要继续恨下去,我赶紧打断,岔开话题。我说我还恨我自己呢,恨当时没勇气给你递情书,要不然现在你就是我的太太了。
苏静的眼睛闪了一下,她拿着筷子夹澳洲龙虾,但龙虾的壳太硬,油油的直打滑。她索性站了起来,用手去扳龙虾,“你看,连龙虾都跟我作对。以前丈夫对我多好啊,我想吃龙虾,他就把龙虾的肉夹过来,沾上芥末送到我口中。”她朝我看了看,眼神里充满期待。我知道她期待什么,想举着筷子来迎合她,夹一块鲜嫩的龙虾肉送到她的嘴中。但苏静的嘴却不停地一张一合,不是吃就是说话,我想说的话还一句没说出来呢!
苏静说的话越来越琐碎,小到家中的一根针掉在地上丈夫都不捡,结果针刺伤了她的脚都说出来了。我很奇怪,同学时的苏静怎么那么话少。我给自己找答案,那一定是她把以前少说了的话现在全补回来了。
我想用我的励志故事来替换苏静的鸡毛蒜皮,我肚子里的那些话也跃跃欲试。但每当我刚起了个头,苏静就断然截道了,“你还是听我说吧,我的话憋了很久没处倾诉,我很感激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有了倾诉的欲望。刘颂,以后我就把你当成我的避风港,要是你真想娶我,我回去就离婚,我真是受够了他。有一次,他脚也没洗就上了床,你知道我有洁癖,你知道那一夜我闻着他的臭脚味是多么的难受吗?”
我感到头皮发麻,苏静也不需要我的答案,这会儿她停了筷子,说得眉飞色舞,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我偷偷摁了摁我的手机,手机响了,我把手机靠在耳边,示意苏静安静,我装着接电话的样子,“王总啊,我现在正在吃饭呢。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您那儿谈项目。”
放下手机,我朝苏静耸耸肩,“实在抱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改日我再请你,继续听你说。”说完,起身,买单,我先走了,苏静还留在那儿吃。
我通知了人事经理,不能聘用苏静!人事经理依旧带着不解执行了我的指令。
5
我把下一个倾诉的目标锁定在李烁身上。她是我的秘书,我是她的老板,老板找下属说说话,我觉得十拿九稳。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玻璃窗照进室内,窗台旁边摆放了一盆湘妃竹,阳光就从湘妃竹叶子的间隙里倾泻进来,给室内抹上了几许斑驳。
这样的阳光下,泡一杯普洱茶,应该是聊天的最好时光。
我把李烁叫过来,我正在翻看她起草的一份项目计划书,字里行间条分缕析、起承转合,我对这份计划书在心里打分是完美。但为了挑起与李烁谈话的由头,我故意当着李烁的面皱着眉,很重地把材料翻来翻去。李烁果然很紧张,我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到,她的两只手正在摆弄着衣摆上的一个纽扣,手指微微颤抖。
“你到公司也有一年多了吧?”我把材料往桌上一推,问起话来尽量漫不经心。
李烁的脸一下子红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刘总,我……我做得不好,要不我拿回去重做。”
初步试探很见效,我已经牢牢地把握住局面,看来我的那些话可以出来放放风了。我呷了一口茶,眼睛看着窗外,“不,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为准备这份材料一定熬了不少夜。”
李烁默然,她在揣度我话中的意思。
“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不经历坎坷哪能随随便便成功。”我渐渐地往主题上靠,我不需要李烁作答,我只要她当一个神情专注的倾听者。
但这时,一个电话却打断了我刚刚理清了的思路,李烁要去接,我不耐烦地示意她别接,打电话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一直拨到铃声终了。电话静下来后,我立即行动,把电话线给拔掉了。我此时需要的是倾诉,即使比尔·盖茨来电话,我也不会去接。我还掏出手机,关了机,同时也示意李烁把手机给关掉。
李烁照我的意思做了,但脸上却满是狐疑。
为了确保安静,我亲自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从里面锁紧。我反锁门的时候,李烁几乎跳到了我的面前,急急巴巴地说:“刘总,我……我有男朋友了。”
李烁误解了我的意图,她把我当成色狼老板了。不过这也正常,男老板女秘书,总会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但我却从来没打过李烁的主意,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也是这样安慰李烁的,我说,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说话?”李烁的眼睛瞪得滚圆。
“是的,”我坐到靠近落地窗的沙发上,示意李烁坐到我的对面。李烁只坐了半个屁股,身子前倾,那正是我最满意的倾听者的姿态。
我掏出香烟准备点起来,我看到李烁略蹙了一下眉,她一定反感当二手烟民,如在平日,我才不会管她的感受呢。但今天不同,我有求于她,我不能影响她当倾听者的心情,就像我不希望有人影响我当倾诉者的心情一样。
我把香烟重新塞回了烟盒,我说:“李烁呀,现在没有外人,我就想找你说说我的心里话。你知道我办这家公司容易吗?我以前真当够了孙子,处处被人歧视。”
李烁的屁股像装了弹簧一样反弹起来,她语无伦次地说:“刘总,你要是不满意我的工作,你就直说,这样拐弯抹角的,让我觉得很恐怖,我……这就打辞职报告。”
李烁的表现让我感叹,伴君如伴虎,伴老板如同伴色狼。我笑了一下,尽量把气氛往轻松愉快方面调节,“李烁,你一直干得很出色,我还计划把你提拔到公司副总的岗位。今天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说我的心里话。”
李烁紧张的弦儿依然绷得很紧,丝毫没有松动,“刘总,那我就更不能听了。”
“为啥?”这回是我的脸上写着问号。
“三国时有个叫杨修的聪明人,处处都能算到他的大老板曹操的心思,最后的结果咋样?死路一条。”李烁这时已经恢复了常态,语调侃侃。我反倒无话可说。李烁找到了感觉,抢占了发言的制高点,“刘总,如果我听了你的心里话,我以后在公司还混得下去吗?你能容忍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像个定时炸弹埋在你身边?”
李烁的话提醒了我,我出了一身冷汗。
“老板的心事永远是公司的核心机密。”李烁总结道。
然后,她轻移到门边,把反锁的门拧开,“我得走了,待久了会有风言风语,于你于我都不利。”她轻轻地走了,正如她轻轻地来,她挥一挥手,没带走一片云彩。
我第一次在下属面前吃了败仗,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
6
接连的滑铁卢引起我的深刻反思,我肚子的那些话帮我一起剖析,“你找的那些人都是女人,你的草根翻身经历和打拼过程根本不是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可自古红颜有知己啊。我还是想不通。
红颜知己?得了吧,那是遥远火星上的时代了。肚子里的那些话集体嘲笑我,现在男人越来越像女人,女人越来越像男人,快进入到分不清男女性别的中性时代了。你到哪儿再去找卓文君、李师师那样的红粉?
那些话对我的刺激很大,但也启迪了我,女人不是合适的倾听者,那我干脆去找我原先的一帮哥们。我分别给疤眼、梅花K、铁拐李打了电话,约他们去搓一顿。他们接到电话很开心,一个个都说咱好长时间不聚了,是得好好聊一聊,不醉不罢休。
几个哥们分头从城东、城南、城西赶到了城中心的大酒店。刚见面,疤眼就当胸擂了我一拳,“刘颂,听说你个狗日的发达了,瞧你那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劲儿,咱哥们都以你为荣啊。”铁拐李像饿虎扑食一样扑到饭桌上,用手拎了些凉菜放到嘴里,梅花K朝他阴冷地一笑,“你那馋样,八百年没吃过饭啊。”
筋道的海蜇在铁拐李嘴里翻滚腾跃,他的嘴巴鼓得像个充气的皮球,他讪讪地笑笑,“我得垫垫底,为了赶这饭局,我中午饭还没吃呢。草根,你不会介意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他们都知道我这个草根,看来不重塑形象是不行了。那些话非说不可了!
我给他们每人斟满一杯酒,然后我把酒杯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这杯酒我敬各位哥们,你们知道吗?我以前失意时,就梦想着有一天鲤鱼跃上龙门,然后与哥们分享我的成功。”
这是我启动倾诉开关的前奏,疤眼一口先干了,“啥也别说了,都在这酒里。”
“对对,此时无声胜有声,干。”梅花K也一饮而尽。
第一杯酒没开打开局面,我接着又敬了第二杯酒,我还没说第二轮的开场白,疤眼等人的酒杯又底朝了天。欲速则不达,我索性坐了下来,等待契机。
梅花K第一个来回敬我,“刘颂,谢谢你能记得我们这帮穷哥们,为我们的友谊永远常青干杯。”我陪着他喝了一杯。铁拐李是个急性子,梅花K刚坐下,他的酒杯就端了过来,“草根,我们知道你走得不容易,啥也甭说了,干了这杯酒,我祝你脚踏楼梯步步高。”
喝了铁拐李敬的酒,我顺着他的话借题发挥,我感叹,“铁拐李说得对,这几年我真不易啊,什么样的苦我没受过?反正今天有的是时间,我不妨回顾一下我的艰难历程。”
肚子里的那些话听到了发令枪声,一句句地做好了准备动作。但疤眼却晃荡着脑袋走到我的面前,他不胜酒力,才两杯酒下肚就满脸通红,衬得眼角上的那道刀疤亮晃晃的,“草根,我们哥们四个当中你最有学问,古语说得好,欲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而后……而后……”疤眼想不起下文来了,他干脆先把酒往喉咙里一倒,“说这些话真他妈的头疼,还是喝酒来得干脆利落。”
他们三个都依次给我敬了酒,我想总该告一段落,听我说说话吧。可他们三人却你来我往地相互敬起酒来,还划起了拳,把我这个东道主晾到了一边。
我沉不住气了,简直是离题万里!我霍地起身,指着他们三人,不满地吼叫起来,“你们三个狗日的能不能安静一下,听我说说话。”
不过他们三人谁也没买我的账,疤眼甚至和我对着干,“草根,你酒喝糊涂了吧,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才喝了几杯啊,你就要发酒疯。”铁拐李用油晃晃的手朝我挥舞,“我们都在保护你,要是把你扯进来划拳,你准得找不着北。”梅花K也附和着道:“我们不一直都在听你说话嘛,嘴长在你脸上,谁也没给你上锁呀。”
我顿时像只泄气了的皮球,颓然地重新坐下来,看着他们划拳喧闹,我的肠子都快悔青了,无疑,这顿酒是白喝了。他们一直闹了三个多钟头,几瓶白酒全都灌下了肚。临分别时,一个个都站着直打晃。我也懒得送他们,让他们分别打车回家。
铁拐李摇着我的手不放,酒气扑鼻,他喘着粗气道,“这顿酒喝得带劲,以后咱哥们轮流做东,把酒……话衷肠。”铁拐李的话戳到我的痛处,我用力捏着他的手,恶狠狠地说:“你们尽兴了,没有一点遗憾地走了,我话还没说到位呢!”
7
我又一次经过了文化广场,我想去看看那只鸽子,我带了几个面包片,我想对那只鸽子说我打赌输了,从此之后我愿供应它一生的面包片。广场上的鸽子明显多了许多,我找来找去,没找到那只与我打赌的鸽子。
有一个婴儿车停在广场上,孩子的母亲正在放一只风筝,风筝飘了几次,都没飞上天空,那个少妇就一溜小跑地牵着风筝跑。婴儿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看,我觉得小家伙挺可爱,就走过去和他说上几句话。小家伙顶多才几个月大,还没学会说话呢,这正好,我说他听。我对着推车手舞足蹈,开始了我的激情广场演讲,小家伙却不耐烦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倒像是根风筝线,把那个少妇以急行军的速度牵了过来。
她柳眉倒竖,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婴儿,警惕地问我:“你是谁?干什么?”
我知道她误把我当坏人了,我立即申辩,“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说话?”少妇几乎笑得呛出了眼泪,“你跟他说话,你脑子没进水吧?我看你要去看看医生了。”说着,她推着婴儿车离开了广场,边走还边说念叨,“莫名其妙,遇到神经病了。”
我苦笑几声,想想自己还真好笑,为什么巴巴地四处找人说话,难道真是神经出了问题?对医学我一窍不通,算了,还是去找个专家看看吧。
我找的是一个心理学专家,姓陈,人们都叫他陈教授。
找陈教授的人一拨接一拨,我竟然看到了苏静,看来她的那些话也是滞销产品。苏静没有看到我,我找份报纸,坐在静候的长椅上,把整个脸部遮得严严实实。
轮到我时,苏静早走了。陈教授看了看我填的表格,他一捋花白的头发,高深莫测地说:“你的病情不轻啊。”
我毛骨悚然,啥病?
“你有严重的强迫症、自闭症、语塞症,这些症状体现在精神方面。你一定有话想说可却找不到倾听的人吧?”
陈教授说得太对了,我立马对他肃然起敬。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陈教授,你啥药也别开了,干脆你就听我说说话,我说出来心里就会舒服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给你。”
陈教授指指门外,“我还有那么多病号呢,几乎每个病号都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干脆我这儿不叫心理诊所,叫倾听俱乐部算了。”
“其实表达的方式有许多种,语言只是表达方式之一,眼神语言、肢体语言、文字语言、图画语言等等都是表达方式,如果你的语言表达行不通的话,不妨试试其他表达方式。”陈教授对症下药,侃侃而谈。
我肚子里的那些话却不干了,他们集体抗议,陈教授也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我成了传声筒,冒失地问陈教授:“你想大便吧?”陈教授吃惊地看着我,手上的笔一抖,差点掉地上去。我接着当传声筒,“如果你想大便,可是却找不到厕所怎么办?是不是也要试图通过其他非如厕的渠道来解决你的大便呢?”
陈教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心里恶毒地兀自冷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时尴尬中的陈教授接到一个电话,听那口气就知道是他老婆打来的,陈教授用不耐烦的神情和耐烦的语气在接电话,好不容易才让老婆把电话搁下。
陈教授苦笑,“我老婆老是不放心我,总怀疑我在外面勾三搭四,就连我用女助手都不行,还天天来查岗。你说我处在这样的环境下,真扼杀了我的天才。我告诉你啊,我和老婆的婚姻真是一个错误,她是我下放到农村时谈的一个对象。结婚前她多善良啊,可结了婚后,本性就暴露出来了,多疑、粗暴、不学无术,还空想情敌,到单位来闹,要不是她造成的恶劣影响,我早就做院长了……”
陈教授开始滔滔不绝,居然忘了他的医者角色,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倾诉者。
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肠胃在痉挛,心说陈教授快放过我吧,我肚子里的话还没清仓呢,现在又灌进这么多话,那还不把我压死呀。
我必须友情提醒谈兴正浓的陈教授,我说:“外面还有那么多病号呢,是不是以后有机会再聊?”
陈教授顾不上病号了,说到激动处还从鼻梁架上取下眼镜,用纸巾揩眼泪,边揩边说:“这么多苦水我都不知道向谁去说,我走到今天容易吗?我为别人看病,谁能为我看病啊?”
这世界最大的悲哀,就是心里话成了滞销商品!
陈教授还要继续往下说,我赶紧站起身,借口上厕所,逃也似的离开了心理诊所。
8
李烁辞职了,她的男友也办了一家电脑公司,我的一些老客户都被她拉过去了,我真怀疑她是一个卧底商业间谍。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说她本来准备了很多话在辞职时跟我说,但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她知道我有很多话也要倾诉,她建议我去上网,在那儿有一片广阔的倾诉天地。
我以前曾申请了一个QQ号,自从有了微信以后,已经很长时间不用了,李烁倒是提醒了我。我立即上网,打开久未用的QQ, QQ上的好友加的都是业务合作伙伴,跟他们显然聊不起来。我从网上四处搜来了交友的信息,然后一番猛加,数了数,先后加了20多个陌生网友进来,反正是全面撒网,各个击破,东方不亮西方亮。
第一个和我聊的是个网名叫“海阔天空”的网友,我敲去“你好”二字,还配了一个笑脸,“海阔天空”立马回了我一个笑脸。我们正式开始了闲聊,先聊了会儿天气,找到了感觉,而后我打出一行字:“有空吗?我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海阔天空”毫不客气地回了一行字:“我没空,我正在听音乐、打游戏,如果你不觉得无聊的话,你就在QQ上留言吧,哪天有空了,我得空来看。”随后,他就隐了身,任我千呼万唤也不再应答。
黑格尔说过,人人都有窥私欲,可我的隐私、我的话为什么白送人家也不要呢。我对黑格尔的话产生了怀疑。这时,我的QQ叫了起来,是一个女孩的头像,打开一看,我失望透顶,这个网名叫“飘零的秋叶”打给我的是这样一行字:“我这几天心情很不好,烦透了,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可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忙碌,你能做我的倾听者吗?”
我不假思索,回给她:“小姐,我本来就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你再把你的无聊转嫁给我,这太残忍了吧!”
对方沉默了,没再给我回话。
从下午一直上网到晚上,我的那些话仍然完好无缺地装在肚子里,没找到一个倾听者。
就在我失望得几近崩溃时,一个网名叫“魔鬼天使”的女孩主动联系了我,说:“有故事的男人,能讲些故事给我听吗?”“有故事的男人”是我的网名,终于有人索求了,我如获至宝,立马回复:“只要你愿意听,给你讲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魔鬼天使”发了一个手舞足蹈的表情给我。
我打算开讲了,肚子里的那些话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一时间秩序大乱,交通堵塞,我都不知从何处开始讲起来。憋了半天,没打出一个字。我索性向“魔鬼天使”提出视频通话的要求。“魔鬼天使”说她现在不方便接视频,她怕我失望,推荐了一个QQ群给我,说是她的一个朋友建的,这个朋友是个聊天高手。我按她提供的号码搜索,发现她提供的是一个视频聊天网站,还要用手机进行注册。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话一点也不错,这点小钱我肯定愿意花。成为注册会员后,里面出现了许多搔首弄姿的女孩照片,我点了一个稍显庄重的女孩,女孩的网名叫“含羞草”,我与她开始了视频聊天。
“含羞草”是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但是衣服穿得很少,深深的乳沟毕现无疑。我们互致了问候后,她就提出,“我们裸聊吧,我收费不高的,一小时一百块。”原来,我进入的是一个色情场所。
肚子里的话怂恿我,裸聊就裸聊吧。我臭骂了它们一顿,“你们真没脑筋,‘含羞草’一旦裸起来,扭来扭去的模样不把你们压扁才怪。”话儿们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们倒无所谓,倒是主人你恐怕光知道流口水而想不到我们吧。”
我承认话儿们言之有理,既如此,我还是撤吧,说撤就撤了。
我想知道“魔鬼天使”葫芦里在卖啥药,竟然把我往色情网里带。我外出转了一个小时吹了些冷风,清醒后再回来上网,“魔鬼天使”还在线,看来她是个掮客了。我故意跟她打招呼,感谢她为我提供了一个好场所,我问她有没有更刺激的,花钱多少我不在乎。
“魔鬼天使”兴奋若狂,说刺激的多着呢,只要我肯花钱,她能把小姐空运到我面前。
我说我打字速度慢,咱们用耳麦进一步聊聊吧。
钓人的“魔鬼天使”反过来被我钓了,“他”果然与我在网络上通了话。令我大跌眼镜的是传来的是个男人沙哑的声音,我说我找“魔鬼天使”,他说他就是。我说你不是女的吗?他狂笑,网上的性别你也当真啊。
被欺骗的感觉让我怒火万丈,我对着耳麦吼:“你就是一男鸨啊,我马上就报警端掉你。”
“魔鬼天使”却一点不急不慌,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去举报吧,“魔鬼天使”现在开始就彻底消失,你到哪儿去查我?”
再看电脑,“魔鬼天使”已从我的好友里彻底消失了,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9
秋天说来就来了,大街上梧桐树的叶子被秋雨打得啪啪作响,秋风乍起,宽如手掌的树叶泛着枯黄,四处飘零。我站在阳台上看雨,心想要是我的话也如这秋雨般酣畅淋漓那就好了,可谁愿意做那片牺牲自我的梧桐树叶呢?
我百无聊赖地翻看报纸,在分类广告中看到一个陪聊的小广告。我一拍大腿,咋没想到花钱请陪聊呢。广告很简短,只留着电话号码,我拨过去,是一个小伙子接的电话,他很礼貌地问:“先生需要陪聊吗?”我说我不需要的话就不打这个电话了。小伙子嘿嘿笑了一下,“我们这边的陪聊员很多,你找我们算是找对了,有大学生,还有研究生呢,不过不同的陪聊员收费也不相同。”我说我就找最贵的吧。
在等待陪聊员登门的间隙,我打开电视,有一个台播着宋丹丹演的一个小品,那是N年前的一个小品了。宋丹丹扮演的老太太一登场就抖包袱:有人花钱买屋,有人花钱扮酷,还有人花钱唠嗑。这个小品我以前看过,当时逗得我前仰后合,但现在再看,却笑不出来了。我能理解本山大叔的那份渴望交流的心态。来的陪聊员该不会也是个老太太吧,我猜测着陪聊员的模样。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面前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俏女郎。她的打扮跟我的前妻秦钰差不多,脸上涂脂抹粉,一看就是个久经江湖的人物。她落落大方地伸手和我相握,“你就是刘先生吧,我是有事你说话陪聊公司的,我叫紫燕,紫色的紫,小燕子的燕。”我知道这是她的艺名,陪聊这行也有行规,没一个在外面用真名的。
我把她让进屋,她顾盼生辉,四处打量了一下后称赞连连,“你家的装修真豪华,也很有品位,你肯定是一个儒商。”她赞得我心花怒放,我示意她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却把坤包往茶几上一放,紧挨着我坐下来,我的两只手也被她的两只手抓住,轻轻摩挲,我努力把手抽出来,尽力控制着心猿意马,她却不依不饶地把手抓了过去,嫣然一笑道:“刘先生,十指连心,我们牵着手说话,这叫零距离沟通,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说出来的。”
既然是她们的行规,那我也就随波逐流了。我说我找你来的目的,就是想说说我的心里话。
“别急,我们都闭上眼睛,让我先来猜一猜你的心思。”紫燕说着就把眼睛给闭上了,她也要我闭上眼睛,我只好依她。
她说,你一定遇到了情感障碍,一定是有个你心仪的女人搞得你心神不宁。
话没说到点子上,我断然否决。
她饶有兴致地继续猜,你做了对不起你太太的事情,你心里感到压抑,可又不好对太太说是吗?
越猜越离谱了。我睁开眼说:“算了,别猜了,我的太太早成了别人的妻子了,其实……”
我还没说完,紫燕打断了我的话头,自作聪明地说:“这下我猜准了,你一定深爱你的前妻,对她割舍不下,所以产生了情感障碍。”
我气急反笑,紫燕还以为她猜对了,得意地炫耀,“我可是资深陪聊员,我大学念的就是心理学,不管什么样的客人,只要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能猜出他的心思。你也不例外,有客人还送了我一个外号——X光机。”
我说:“你这机器老化了,我本来是胃疼,你已经误诊到肝脏上去了。我告诉你吧,我这人前半生一直过得很坎坷,有些经历甚至可以拍电影,可从来没人关心过我的这段经历,我就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让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能知道从前的我。”
“我只需要你听,不需你插话。”我掏出一把钱塞给了她。她把钱一张张地放到眼前看了又看,确认不是假钞后,才一张一张地塞进了坤包。
有了钱的刺激,紫燕更加笑靥如花,“刘先生你可真大方。好吧,那我就让你一次说个够。”说着,她把头挨到我的胸前,把我手牵引到她一对饱满的乳房上。这种姿势令我血流加速,心跳加快,这水一样温柔的身体,一定会摧毁我的防火墙。我只好把她扶正了,又把手抽出来道:“我说话时你别打断。”
紫燕不解,看着外星人似地看着我,“你的那些话真那么重要,陪聊的时间可都是你花钱买的,你可得珍惜啊。”
我不朝她看,免得我心醉,陪聊陪到床上的事我早有耳闻,不过今天我一点那方面的兴趣也没有,压仓的话把我的大量情趣都挤没了。
我挪了个位置,对她说:“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好吧。”紫燕无精打采地回答。她掏出了她那款时尚的手机,我说话时,她不停地收发微信,还间隔着打了几个哈欠。
我不悦地停下来,问她:“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她一惊,张口结舌,“好像说到……说到那个啥了。”
“哪个啥?”我追问。
她毕竟是常年游走于江湖,很快恢复了神态。她掏出一支录音笔说:“刘先生,我们的业务是陪聊,当个单纯的倾听者我还真不习惯,我现在就把你话录下来,回去后我慢慢消化。”
我兴致索然,说了半天白说了,一部分离开我身体的话又重回肚子。我无力地朝她挥挥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改日有机会再聊。”
紫燕如获大赦,拎起坤包真像一只燕子似的飞走了。出门前,她还送了一个飞吻给我。我感觉像吃了只苍蝇,生气地把手中的青花瓷茶杯往地上一掼,茶杯摔得粉碎。
10
市工商联准备组织一次民营企业家联谊活动,我是工商联委员,要在会上发言,这倒是一个倾诉的好机会。我参加过不少会议,主席台上的领导或慷慨激昂或语重心长,说得唾沫横飞,坐在下面开会的,有的用手机打游戏,有的小声交谈,有的在看报纸,真正能听下去的没有几个,不过我却是少数几个中的一个。我专门做过观察,凡是经常发言的领导精神状态都始终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思维敏捷,终日红光满面,这与他们经常开会,有倾诉的机会是分不开的。
开会这个念头我也想过,作为公司的绝对权力拥有者,把下属召集起来开会,我敢保证来参会的没一个敢做小动作的。谁也不会那么傻,冒着被点名批评和炒鱿鱼的风险来和我抗衡。不过想到李烁的公司机密论,我还是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
工商联的联谊会是个即席演讲,我把肚子里的话排排队,反正早有准备,未雨绸缪。但开会前,工商联的邢秘书长却给我的即席发言铺了轨道,他要求我别的不谈,就谈谈公司这几年是如何关爱员工的,举些具体的例子。我说我还是讲讲我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吧,我的故事一定比大长今更精彩。邢秘书长笑笑,“刘总,我们的民营企业家哪个不是经历过坎坷创业成功的,现在开会再讲奋斗史,层次就低了。”
“可是我……”我还没说完,邢秘书长就站起了身,“就这样吧,我还要与另几位即席发言的老总们通通气,我先告辞了。”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刘总,你不说创业史我还真忘了,我们工商联与作家协会、报社联合搞了一个征文活动,回头我安排两位作家和记者到你那儿去采采风,你可以把奋斗史讲给他们听,我们到时可是要树典型的哟。”
邢秘书长果然雷厉风行,第二天,一个姓白的作家和一个姓赵的记者就来到我的公司采访。我抛开手头一切杂务予以配合。他们递给我的名片上各挂了一大溜头衔,尤其是白作家把他有影响的作品标题都印上了。
一番寒暄过后,我打算启动了,我已经把肚子里的话分成了五大阶段,第一阶段是我的童年,第二阶段是在人间,第三阶段是我的大学,第四阶段是子夜,第五阶段是我的奋斗。对不起各位看官了,我借用了高尔基老先生、茅盾老先生和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的书名。我把这几大阶段告诉白作家和赵记者后,他们都没有反对,还觉得很有创意。
那就成,高兴之下,我扔给他们一人一条高档香烟,让他们自取自抽,我的倾诉则拉开了序幕。但还没讲上几句,赵记者就打断道:“刘总,你的时间也很紧,干脆我们提问,你回答就行了。”
话都快蹦到嘴边了,我不甘心再把它们咽回去,就赔着笑脸对他们说:“我还是讲讲吧,你们记录,回去整理一下就能成文了,也省得你们动脑筋。”白作家脸色变了,他把烟头用力地往烟灰缸里一摁,道:“刘总,写作可跟你们办企业不同,文学有文学创作的思路,有倒叙、有插叙,有场景描写、有心理描写,文似看山不喜平,还要一波三折,设置悬念,按你这样讲,我们全文照发,那会比白开水还没滋味。”
白作家一定搞过不少文学讲座,谈起文学眉飞色舞。我把求助的目光转向赵记者,赵记者遗憾地朝我一摊双手,“我们还有许多企业家要采访,时间安排得很紧凑,新闻讲的就是快,按你说的几个阶段可能几天几夜都说不完,还是我们来提问,你作答,这样更能提高效率。”
他们是联合采访的主角,我只好听他们的,我期望他们能多设计几个问题多提问,可包头包尾就问了不到十个问题,无非是问了我的简历、公司的规模、获得了哪些荣誉表彰等。当我有感而发,打算详细讲述时,都被他们不适时地给打断,两个人像演双簧戏一样,不到一个小时,联合采访就宣告结束。送他们走时,我塞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包。白作家和赵记者心满意足,春风得意地说:“刘总,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几天后,报纸上果然刊出了宣传我的报告文学,洋洋洒洒足有五千多字,还配上了一张我的意气风发的照片。但看着看着,我的脸上阴云密布,上面大多篇幅说我收养了十个孤儿,资助了五个失学儿童。我怎么一个也不知道?!整篇文章,除了照片外,没看到我的一点影子,我生气地把报纸撕得粉碎,扔进了废纸篓。
11
家中的下水道被堵住了,我自己捅了几次都没通,只得向外界求援。小区的墙上原来贴了不少打洞、通下水道、修油烟机的小广告,但都被物业当作牛皮癣给清除了。我只好找物业,物业没有专用工具,接待我的小伙子倒是挺热心,他带我去了一个公共厕所,在厕所的内墙上找到了一个喷漆上去的小广告,是专通下水道的。
电话打过去,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没多久就应约而来。他四处看了一下,先出价,50块。小伙子一口山东腔,声音很好听,我就有意逗他,50块太贵了,30块中不?中,就30块吧。
小伙子人挺爽气,我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他三下五除二,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下水道给捣鼓通畅了。我掏出一张50元的纸币给他,他翻着口袋想找零给我,我大方地对他说:“我刚才砍价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们民工挣钱也不容易,就别找零了。”
小伙子很激动,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还主动问有没有其他活,他免费帮我干。活儿倒是没有,我想起了我的那些话,我问:“小伙子,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吗?”
小伙子拍拍自己的手机道:“手机不响俺就没事,手机一响俺就有事了,这手机可是俺的流动办公室呢。”小伙子人挺逗,也很实诚,我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就对他说:“这样吧,你没事就陪我说说话,我说你听,你听一个小时我给你50块,咋样?”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小伙子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中,中,俺没念过几天书,就怕有些听不懂。”
看得出,他会是一个实诚的倾听者,我更开心了,对他说:“我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说,实在听不懂的地方,你可以问。”小伙子点了点头。
我泡了一杯茶润润嗓子,也给小伙子泡了一杯。一切准备工作完毕后,我开了头,“你别看我现在风光,其实以前我比你还要让人瞧不起。”
小伙子猛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哥,你这话说得可不中听,啥叫俺让人瞧不起,俺是个乡下人,可俺也是人,也有尊严。你们城里人咋啦,朱军还在电视里说了,城里人往上数三代,谁不是乡下人?”
我还真小瞧了这个民工,我的话是伤了他的自尊,我立即予以道歉和纠正。
小伙子也没再火上浇油,坐了下来,说:“大哥,俺就恨瞧不起俺的人,以前俺在建筑工地上干活,那个房产公司的经理仗着他是城里人,瞧不起俺们,让俺们10多个挤一个几平方米的工棚,吃的东西比经理养的那只狗差得远了。这还不算,他还拖欠俺们的工资,可俺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工程完工的那一天,俺们几个人把经理押到楼顶上,逼他付工资,他不给,俺们就威吓着要把他推下去,他的胆子被吓破了,这才通知会计把工资一分不差地付给俺们。”
小伙子的话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想接着小心翼翼地开始下文,但思路已经被小伙子打乱,我喝着茶抽着烟想把思路理清下。小伙子见我半晌不说话,他急了起来,“大哥,你可是付钱的呀,这不浪费钱么?”
我臭了他一句:“我正在理思路,别打岔!”
小伙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大哥你说到啥路和打岔,俺倒是真的遇到一件特搞笑的事。上周星期一,俺只带1块钱坐上2路公交,下车时,发现裤子里多了张小偷留给俺的纸条:一个大人出门一个子儿都不带,丢不丢人啊。星期二,俺揣了个破钱包,里面装了1毛钱。到了终点站后,发现钱还在,钱包里被塞了张纸条:俺们不是乞丐,请不要侮辱我们的职业。今天星期六,俺上你这儿干活来了,除了工具俺啥也没带,下车的时候,俺一摸口袋,又有张纸条:大哥,干我们这一行的整天风吹日晒的也不容易,别老打岔整俺们啊!”
小伙子说到这儿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打了岔,直气得眼冒金星,思路揉成了糨糊,小伙子还问,好笑不?
好笑个鬼啊!我气急败坏地掏出50块给他,“你立刻给我消失。”小伙子拿着钱迟迟疑疑地走了。
12
入冬了,第一场大雪将城市银装素裹,我的那些话还一直被套牢着。这期间,我到广场去找过几次那只跟我打赌的鸽子,但都没找到,我向广场上的另一只鸽子打听,那只鸽子用鸟语回答我:“你说的是大白吧,它已经飞到另一个城市去了,说是在这儿没人听它说话,气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我的母亲心脏病发作了,住了院。这个母亲自然是指我的养母,自从我知道她是我的养母后,对她的情感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我办了公司后,就索性买房自住了,家也很少回。
我赶到医院,母亲正躺在病床上,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密布。她的沧桑让我的心一下子酸了,我扑到她的身边。母亲用她的那双粗糙大手抚着我的额发安慰着,“颂儿,”这是我的小名,母亲一直这么叫我。“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肚子里装了不少苦水,说出来吧,说出来就会好受些。当初我告诉你是我的养子时,我本来也不想说的,可话沉在肚子里,让我夜夜睡不着觉,直到和你说出来后,我的心才安了下来。”
我好想告诉母亲我找了很多倾诉对象,可是无人肯听啊。但这句话最终还是被我忍下来了。母亲的心脏病很重,几次都是与死神擦肩而过,我不能让她再难过,我得帮她找寻温馨的记忆。我跟她回忆起我的童年,我说童年时最喜欢冬天了,冬天可以堆雪人,可你一到冬天就犯愁,因为我没厚衣服穿,你狠了狠心,把你的棉袄改小了给我穿,你却穿着单薄的衣服过了一冬。
母亲的眼里泪光闪动。她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
我说得知我是抱养的消息时,那一刻我真的崩溃了。在学校里我抬不起头,别人只要在我后面悄悄说话,我就认为是他们议论我笑话我。我曾经有几次坐到了太阳湖边,想跳进去了此一生……
我找到了感觉,肚子里的话喷涌而出。
我谈了13次恋爱,每一次恋爱失败,就像刀片一样割着我的心。我恨你和父亲,没有让我过上不受歧视的生活,可我不得不感谢你们,没有你们,我就不会读到大学。想起上大学时,你省吃俭用,还偷偷去捡破烂来供我读完大学……
这时有背景音乐响了起来,是蔡琴的声音: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回升我心头……
是母亲摁下了老式录音机的播放键。这首歌我很喜欢,我推荐给了母亲,她说她也很喜欢,每天都放几遍自己听。
母亲的眼眶潮湿,我的眼泪也从眼眶中溢出,母亲伸出枯槁的手替我拭泪,她没有出声,她怕惊动我,我接着往下说,我说到了我的结婚和离婚,说到了我的失业和创业,说到了我的煎熬和艰难,说到我几次偷服安眠药。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流利,说话间,我不知不觉地从母亲的身边站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阴冷一会儿温暖,双手也配合着语境语调做着不同的手势,讲到高兴时我双手挥舞,讲到伤心时我双手捶胸,讲到激动时我左手成拳右手成掌,拳掌对击。
肚子里的话渐渐地跑空了,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讲到我现在的成功时,已经接近于尾声了,而这时城市的钟声也敲过了凌晨两点,不经意间,我讲了几个小时。我这才发现母亲无声无息,我以为她安然入睡了,走过去想帮她掖掖被窝。站到她的面前时,我惊呆了,母亲双手捂胸,脸上布满痛苦的表情,呼吸已经停止了!
医生迅速组织抢救,几次强力电击也无济于事,一个女医生责怪我,“你是怎么照顾病人的,要是早发现还能抢救过来。”泪水无声地从我的脸颊上划过,母亲这时却已经不能用她的手替我拭泪了,为了不打断我,母亲愣是强忍着病发,没有呻吟一声。
雪,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大街上积雪很深,几无行人,我回过头看到背后留下的歪歪扭扭的脚印。我打开手机,启动摄像功能,借着微弱的路灯,将我的脚印一行行地拍下来。
明天,不,也许就是马上,这些脚印就要被新落下来的雪所覆盖,洁白的雪被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