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八年前的秋天,渝江市第一届万株菊花展开幕的那一天,他陪王副市长出席了这个活动,那年他三十五岁,还不是秘书长,仅仅是王副市长的秘书。也就是那一天,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叫陆知非的女孩,王副市长在台上讲着贺词,他拿着公文包站在一边等候,一群大学生志愿者戴着红帽子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忙点儿什么,他点了支烟,刚吸了一口,就有一个“红帽子”朝他走过来,“会场不允许吸烟的。”看着她稚气的脸,高致卿有种想逗逗她冲动,“这里没有垃圾桶,扔地上不合适吧?那你让我扔哪里?”小丫头伸出手,看着他,大大的眼睛冲他眨着。高致卿用手敲了敲她的帽檐,“你让我把烟头放你手里按灭啊,不知道的以为我是变态呢。”让他这样一说,小丫头立刻脸红了起来,都红到脖根了,她大眼睛骨碌一转,扭开自己的矿泉水瓶,举到他面前,“扔瓶子里好了。”也就是从那次以后,高致卿便很喜欢将烟头扔进矿泉水瓶里,变成改不掉的习惯。
开幕式结束后,高致卿便和王副市长离开了,这本是一个小插曲,他没有放在心上。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爱脸红的女孩子有一天会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的心里。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早上,他到渝大找一个朋友,刚进校门,就看见很多的人在围观什么,他本不爱凑热闹,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就鬼使神差的凑到人群中去了,后来他一直和知非说他们的缘分是老天冥冥中安排好的。
他站在人群里,看着被围在中间的三个人,两女一男,一个身材走样的中年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站在她对面的年轻女孩,大声的嚷嚷道:“你说你,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你是狐狸精投胎呀,我看你也不像那些骚女人,你说你怎么就学那些专抢别人老公的贱女人呢?”高致卿看着站她对面的女孩子,怎么那么眼熟呢,他用手挡住自己的视线,闭上一只眼,正好遮掉她的刘海,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让他灭烟的“红帽子”,他不屑的笑笑,看样子,抽烟这样的行为和她的“不文明”比起来,差得远喽。他本来是想走的,但是他又很好奇,这个“红帽子”打算怎么收场。
一边的男人闷头不吭声,任凭自己老婆大骂自己的“情人”。高致卿就纳了闷儿了,那天让他说了两句就脸红的女孩子,这会儿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任人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挑开“丑事”,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他是看走眼了。
大概是正室骂累了,她擦了擦头上的汗,坐到学校的花坛边上,等着那个“小狐狸精”说点什么。高致卿看着她走向那个中年妇女,在离她一米的地方停下,“师母,我在这里尊称您为师母,是完全看在我老师的份上,我想我该很正式的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陆知非,是珠宝设计系的学生,葛老师是我的任课老师,这段时间,我要参加香港的一个设计大赛,所以找老师辅导得有点勤,请你不要误会。”那中年女人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我呸,辅导功课,我看是是辅导到床上去了吧,自古有句老话,要想学得快,就和师傅睡,要想学得好,就和师傅搞。”一旁的葛老师实在是忍不了了,毕竟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让他颜面何在,他气得冲上去,照着女人脸上就是一个耳光,“你胡说什么?走,和我回家去。”这一耳光算是打出乱子了,女人坐到地上撒起了泼,“你们快看呀,葛恒生这个老不要脸的,为了个嫩学生,打自己的结发妻子啊,这是什么大学啊,就这样的老师,教出这样的学生啊!”让她这么一嚷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熟人也有不少,葛老师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知非也被她嚷嚷的满脸通红,看见她脸红的样子,高致卿真想上去帮她解围,可是,如果这时又冒出个像他这样年纪的老男人替她说话,恐怕会更乱,高致卿琢磨着有什么两全的法子,不行就直接拉她走算了。
就在高致卿准备上前一步拉她走的节骨眼上,知非走到了那女人跟前,指着她说道:“你给我起来。”那种语气,带有命令的味道。那女人让她猛地一句话给惊着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我说,你给我起来。”地上撒泼的女人竟然真的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站了起来,知非几乎是和她脸对脸的站着,“你给我听好,你说我和葛老师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好,在场的人,都是证人,那么,请师母拿出证据来,证明我和葛老师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那女人,撇了撇嘴,说道:“这还需要证据,这是秃子脑袋长虱子,明摆着的事。”知非上前逼进了一步,那女人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师母的意思,就是没有证据,如果是这样,我给你两种选择,第一在这里,向我道歉,大声的道歉,第二我们法院见,我将以你侵害我的名誉权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告你诽谤。”高致卿看见那女人的鼻尖在冒汗,看样子他白担心了,没看出来这个小女孩挺厉害。
那个女人脸色发白的站在那儿,不停的瞟她老公,让她弄得颜面扫地的葛老师,冷笑了一下说道:“你自己惹出的烂摊子,你自己看着收拾吧。”说完就拨开人群离开了,那女人一见自己老公走了,顿时慌了神,冲知非说了句“对不起”就想走,知非大声的喊住她,“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见。”那女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很大声的说道:“是我的不对,对不起。”知非走上前去挡住她的路,“用你刚才骂我的那种音量,再说一遍。”那女人简直要被知非逼疯了,几乎是用吼的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对,对不起。”说完就追自己老公去了,高致卿听见身边有人很小声的说道:“这年头,小三不可怕,就怕小三太懂法。”知非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抱着胳膊,“谢谢各位为我见证了清白,你们还站在这里,等什么呢?”人呼啦一下子全散开了,一个都不剩,除了高致卿还站在原地,他拍了拍手,“精彩,精彩,厉害,厉害。”知非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脸唰的一下子红了。“你要不说你是珠宝设计系的,我还以为你是法学系的呢。”高致卿走过去,看着她。
“这位不分场合吸烟的叔叔,我已经用我的方法证明了我的清白,你就不要在这里怪声怪气的说话了好吗?”高致卿让她一句“叔叔”给叫傻了,他有那么老吗?“小丫头,你别走,你叫我什么?”知非回头笑了一下,“叔叔呀,有什么不对的吗?”
高致卿看着她走远,摸了摸自己的脸,“叔叔,居然叫他叔叔。”他抬手看了下表,“坏了,把正事给忘了。”
高致卿大步流星的朝好友的办公室走去,敲了敲门,“是致卿吧,快进来,看看我这幅王蒙的画仿的怎么样?”高致卿一进屋,就往沙发上一坐,点了根烟,“得了吧,我要是看得懂这些,就不来找你了。”高致卿高中同学里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教授级人物,想当年,他宋宇帆是班里出了名的疯子,学习好、孤僻冷傲,一天到晚琢磨些别人不太懂的东西,没想到几年大学读下来,人家成了留校的教授了。
宋宇帆收了笔,洗了洗手走过来坐下,“怎么了,高大秘书?”高致卿从包里取出了几张照片,“我这里有几件朋友的藏品,想请你鉴鉴宝。”宋宇帆看着照片,眉头紧锁,“就只有照片?不好说。”高致卿一把抢过照片,“有兴趣没,我知道,你没兴趣的事情,八抬大轿也请不动。”宋宇帆搓了搓手,“嘿嘿”一笑,“你倒是很了解我啊,行,我给我的一个小徒弟打个电话,我这个徒弟啊,悟性很高的,不介意我带着一起去吧。”高致卿摊摊手表示无所谓。
五分钟后,有人敲门,宋宇帆正收拾包呢,门一开,高致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陆知非,又是陆知非,这女孩子是什么人?真是阴魂不散啊!宋宇帆走过来介绍“这是我的得意门生,陆知非,知非啊,这位是市委秘书,高致卿。”知非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这个和她有两面之缘的人是市委秘书。
高致卿将车停在季品轩茶社的门口,和宋宇帆边走边聊,知非跟在后面。季品轩的老板钱平江老早就在门口等候了,高致卿笑着做了下介绍,“这位是我的高中同学宋宇帆,现在是渝江大学的考古系教授,宇帆,这位是我的好友,也是这家店的老板钱平江。”俩人相互点了点头,知非成了被遗忘的小跟班,无精打采的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总经理办公室,钱平江让秘书上了茶,“高,宋教授,哦,还有这个小美女,喝喝看,今年的新茶,在我这儿卖的不错。”几人端起茶碗,清香扑鼻,入口更是唇齿留香,高致卿放下茶碗“江平,都是自己人,把东西拿出来吧。”钱江平应了一声,拨开墙上的山水画,打开保险柜,取出几个破旧的大盒子,还有几卷画放到茶几上。
宋宇帆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知非瞪大了眼睛,接过宋宇帆手中的方瓶。“知非啊,说说看吧,正好检验一下你的学习程度。”知非将方瓶捧在手里,“从工艺看应该是万历年间的铜掐丝珐琅莲花方瓶,铜胎镀金,通体以浅蓝釉为地,掐丝珐琅勾莲花卉为纹,瓶颈部一周莲瓣纹。”只见知非用手在瓶底摸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她将方瓶递给宋宇帆说道:“宋老师,这是一个仿品,只是做工相当精细,只看外观,可以以假乱真了。”宋宇帆看着瓶底,点了点头,把方瓶放到了茶几上,看着高致卿和钱平江一脸的疑惑,他笑了笑,“知非说的没有错,这的确是件仿品,足底的楷书双行款‘万历年制’应该是阳文,你们可以自己看看,这个足底是阴文,不知道仿者是有意留下这个瑕疵来证明这个方瓶是仿品,还是无心之过。”高致卿拿过方瓶,看了看足底,的确是阴文,他把瓶子递给钱平江,说道:“那,宇帆,你再看看那几幅画。”宋宇帆示意知非把桌上的东西放到一边去,自己打开画轴,不停的发出赞叹声,“好画,真是好画。”高致卿、钱江平和知非都围过去,高致卿看着他问道:“是王蒙的画吗?”对于书画,高致卿是个外行。“很像王蒙的画是不是?呵呵,不是,这是董其昌的画,这幅山水图崇山巨峰,气势撼人,山石皴法是直抵王蒙解索皴法神韵啊,你看看,这细而刚,曲而韧,设色浅绛青绿兼用,虽说是仿王蒙,但是董其昌的笔墨已超然于王蒙之上了。”宋宇帆小心翼翼的收起画卷,恭敬的将画双手递给钱江平,钱江平受宠若惊的将画收起来,实际上是钱江平误会了宋宇帆的那份恭敬,不是冲他的,而是对画的作者董其昌的敬重。
高致卿又递过来一幅画,宋宇帆迫不及待的铺开,摇了摇头,抬起头问知非,“这画你看看像是谁的大作?”知非仔细的看了看,卷面是缺损的,偏偏题字的一侧破损严重,“从‘三白’来看,像唐寅的画,可是,从衣服的用色,你看。”知非指了指画上宫妓的衣服,“唐寅画人物衣服比较讲究用色的呼应和对称,还有这里。”大家的目光又随着知非纤修的手指看过去,“唐寅画宫妓图,以‘三白’来表现宫妓的弱不禁风,但是额头上的那‘一白‘,已经下笔过眉,几乎和鼻子上的那‘一白’连成一片了,看纸质,这幅画有些年代了,怕是后来人仿的。”宋宇帆伸出大拇指,“好,知非啊,我看你快能出师了。”不知道为什么,高致卿听见宋宇帆夸奖陆知非时,他脑袋里面会闪过那句话“要想学得快,就和师傅睡,要想学得好,就和师傅搞”。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是不是也和他的老同学有什么关系,想到这儿,他不觉得皱了皱眉。
所有的藏品都让看过一遍了,只有董其昌的那幅画是真品,剩下的都是仿品,只不过,就算是仿品,也有些年代了,还是值得收藏的。钱江平将藏品收好,几个人又坐下喝茶了,高致卿很奇怪,心里那句话总是挥之不去,结果鬼使神差问出了一句想让他咬掉自己舌头的话,“宇帆,你这个学生和你关系不一般吧,深得你真传。”知非原本低着的头猛地抬起来,眼睛直直的盯着他,表情很受伤。宋宇帆更是差点没一口茶呛住,“你以为是人都和你似的,少在这里污蔑人,知非是个好学生,她兴趣广泛,人又聪明,只要是她感兴趣的课,她都会去听,老师们都喜欢她,但是,不能理解错了这种喜欢。”知非的头又低下去了,他,看见她刚才受伤的表情,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我还市委秘书呢,说话如此不过脑子,一点水平都没有。可是这会儿再解释吧,也不合适,他尴尬的握着杯子。“我想高秘书还在误会上午那件事吧,发生那样的事,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他看着她感激的一笑,她给他递了个台阶,赶紧接话说道:“中午了,一起吃个饭吧。”宋宇帆看了看表,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得回家给孩子做饭了,知非,要不你和高秘书他们去吃饭,讹他们顿好的。”说完,起身就走人。
钱江平看着他们两人,嘴角划过一丝怪笑,紧接着一本正经的说道:“高哥,你看啊,我中午约了人谈生意,我这个茶社呢,虽说地方不大,也不是很出名,但是我的四川厨子很正宗,楼下,想吃什么点,我请客,但是,今天我就不能作陪了。”高致卿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知非,我就借花献佛,算是给你道个歉。”知非也站起来,背上包,很含蓄的一笑,摇了一下头,眼睛里有种哀伤,“不了,我下午还有课,我先走了。”高致卿觉得自己因为口无遮拦而深深伤害了眼前这个年纪没有多大的女孩子,顿时满心愧疚,“那,我开车送你。”知非的眼睛看向他,又是一笑,“不用了。”说完,自己开门走了。
钱江平往沙发上一倒,把双手枕在头后,叹了一口气,调侃道:“傻眼了吧,别因为你身边那些不干净的女人,把所有女孩子都想成荡妇,怎么样,人家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朵白荷,刚好衬托出了你的一身黑泥。”也就是两人是拜把子的兄弟,不然,谁敢用如此语气来奚落市委秘书。高致卿也往沙发上一坐,“你不是谈生意吗?怎么不去?你刚才恐怕也没往好的地方想。”高致卿点上一支烟,把头靠在沙发上。“我说,好心没好报,我那不是给你制造机会吗?多好的一朵白莲花。”说完就奸笑着。
高致卿从沙发上坐起身,不接钱江平的话茬,他不太喜欢和人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特别是婚外感情故事,即便是和他如此熟悉的钱江平也就只知道他有一个情人,仅此而已。高致卿将烟头按灭在茶几上的水晶烟缸里,抬屁股就走人。“我说你不吃个饭再走?中午好歹陪我喝两杯。”钱江平站起来送他,高致卿挥了挥手,开着他的黑色奥迪消失在钱江平的视线里,钱江平扭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说道:“你们这群废物,你们以为老子的钱是捡来的吗?废什么话,去把郝义给我找来,废物!废物!弄到我办公室干什么?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