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李斯的官场履历里,与他的同窗韩非的纠葛颇值得玩味。
韩非与李斯完全是两类人,李斯出身社会底层,千方百计想改变血统,而韩非原本就是王公之子,韩国的君主就是他的父辈。如此高贵的出身,决定了韩非身上没有李斯那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但他同时又与一般贵公子不同,他十分好学,求知欲极强,且文章思辨力超群,对治理天下情有独钟。唯一的缺陷是,韩非不善言辞,因为他先天口吃。
韩非与李斯同时投到荀子门下做学生,同窗期间,李斯眼里,韩非一直处于一个优势的地位,这里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韩非天生的仓鼠身份很使李斯羡慕,二是韩非在学业见识上,总高过他一筹,“斯自以为不如非。”李斯一直认为他赶不上韩非。
韩非学习期间及学成之后,即进入诸侯国的参谋决策层,这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无须刻意争取的事,他离开老师荀况回到韩国,便在韩王身边直接运用其所学参与幕僚之事。李斯就完全不一样了,前面我们介绍过,李斯是费了一番心思和气力,选择了秦国,然后一路辛苦打拼才慢慢改变身份的。
两种身世、两样经历,决定了其处事的心理和方式,韩非不加戒备、大刀阔斧、直言不讳,李斯则随时设防、小心谨慎、患得患失。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两人的境遇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李斯在秦王这里干的顺风顺水,而韩非在韩国一天比一天郁闷。面对积贫积弱的韩国,韩非多次上书韩王按照他的治国理念来强国富民,结果被韩王束之高阁,不得已,韩非发愤著书,接连写出了《孤愤》、《五蠹》、《说林》、《说难》等名篇,广为传阅。秦王政读了他的《孤愤》、《五蠹》后,大为欣赏,甚至发出渴望的声音:“嗟呼,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为了得到韩非,秦王不惜发动对韩国的侵略战争,想把他抢到手。既然秦是为了要得到韩非而发难,韩王原本就觉得韩非在他这里并无大用,索性放手韩非去秦国。秦王见到韩非异常高兴,但没有马上重用他。
虽然韩非尚未被秦王委以重任,但李斯心理已犯嘀咕。眼看着他昔日的这位同窗受到秦王的特别赏识,他不能不产生戒备与嫉妒。在李斯的政治抱负正一帆风顺、蒸蒸日上的时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且又比自己才学强出几倍,一旦为秦王所用,哪还有我李斯飞黄腾达的时候?
李斯开始琢磨怎么样才能排挤走这个绊脚石,有一个人恰在这时冒出来帮了他的大忙。这个人叫姚贾,以游说诸侯为业,属于纵横家。韩非向来对纵横家之说嗤之以鼻,也就是说他跟姚贾算得上是宿敌。姚贾也想在秦王这儿讨碗饭吃,毫无疑问地要诋毁韩非,自然跟李斯臭味相投。两个各怀心思但目标一致的人勾结在了一起,不断在秦王面前说韩非的坏话。他们说:“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话说得非常直接,赤裸裸地要秦王找个罪名把韩非杀了。秦王大约这时候也觉得罩在韩非透顶的光环不过尔尔,竟接受了李斯二人的蛊惑,命人捉拿韩非下狱。秦王本打算是想再观察考虑一下韩非的,但李斯可是如同手握了令箭,直接派人给韩非送去毒药,逼其自杀。韩非手捧毒药,心中满是疑惑,想即使秦王不用,绝不至于不容他韩非呀?何况一直以来秦王对自己的器重,有目共睹,怎么可能突然憎恨厌恶到如此程度?韩非在狱中写信,意欲向秦王解释表白。李斯这会儿怎能让他再见到秦王,想尽办法扑灭了韩非心头的希望之火。悲愤无奈,韩非喝下了李斯送来的毒药,糊里糊涂了却了生命。没多久,秦王有所悔悟,“使人赦之”,派人去放韩非,这才得知韩非已经死了。李斯终于解除了心头之患,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政治是多么残酷的血淋淋的游戏,政客们之间的倾轧杀戮一点不比战场上的挥刀相向来得温情脉脉。
有意思的是,韩非曾经写过一篇《说难》的文章,头头是道地教人如何了解对方的心思,如何处理好君臣与同僚的关系,如何揣摩人心进而见机行事说服对方,如何不惹怒人君而避开灾祸,到头来却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四十八岁就匆匆告别人世,英年早殁了。太史公叹“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可叹书生多是纸上谈兵。
五
人是欲望的奴隶。
已经贵为“仓鼠”的李斯,独处时难以自控地一遍遍地琢磨,从社会底层艰难往上攀爬时累,已然登顶怎么一点不比那时候轻松?由此他多少怀疑起自己年轻时判断,仓鼠并非如他所见无所顾忌,其内心的恐惧较之“厕鼠”一点不小,且更是惊心动魄。
李斯已经官至丞相,儿子也做了郡守,儿女们又分别跟皇帝的公子、公主联姻,这种周全细致的布排,外人眼里,李斯何止是一只肥硕的老鼠,简直就是威风八面的狸猫。然而他夜里常常失眠,也许是帝王之术脑子里装得太多,也许是曾经做“厕鼠”的时间长了些,没有完全蜕去身上常自“惊恐之”的胎记,李斯深深陷入到防范、戒备、忧虑的不安之中。儿子李由自三川郡回咸阳探望父亲,李斯借此在家中摆酒设宴,“百官长者皆前为寿,门庭车骑以千数”,丞相请客,文武百官谁不想来露个脸、套套近乎,摩肩接踵来给李斯祝贺,丞相家门前达官显贵头面人物的车马数以千计。众人陪着丞相父子热热闹闹喝了一场,刚刚散去,李由正要安顿父亲歇息,李斯却拉着儿子的手,喟然叹曰:“嗟呼!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我的老师告诉我,事情最忌讳弄得太张扬过分,“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你爹我原本只是上蔡的一个平头百姓,穷街陋巷的草民,“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如今朝臣里没有比我更高的,富贵荣耀可以说是到了极点,物极必反哪,我真担心日后会是个什么下场。李斯的语气、神态,不禁让儿子李由毛骨悚然。
李斯这是在亲人面前发泄一点心头之忧,也是婉转地提醒提醒儿子。
高飞云天的李斯,居安思危,正得意时已经想到了如何保全所有,想到了将来怎样才能平稳着陆。应当说李斯是理智清醒富有城府远见的一个人,具备了一个身居高位者常怀履冰临渊的素质。如此彻悟而谨小慎微的政客,天命当使之终享富贵、安然无虞吧?非也。官场有官场的气候,政坛有政坛的风云,权力场上的变幻莫测是任何一个聪明绝顶的人都难以把握的。在老师荀况那里,李斯在这一方面显然是修养不到位,固然他懂得一点树大招风,但未必弄清了权力与利益驱使下,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权力场就是个心智比拼的赛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阳奉阴违、笑里藏刀,这些都属于站稳脚跟赢得牢固权利的基本技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既然你不请自来地站到了这里,就没有选择逃避的可能。其实在李斯联手姚贾害死韩非时,他就应当体会到了这一点,而李斯的忧心忡忡,也许正是因为他会时时想起韩非喝下毒药绝望倒下的身影。不仅限于此,恐怕他为了一时迎合帝王而亲手点燃的那一堆堆大火、一处又一处埋葬着无数冤魂的深坑,都会在夜里搅扰着他的美梦。担忧固然郁结于心,但路还不得不继续往前走。李斯陪伴在骄横的始皇爷身边,东巡西游,泰山立石,海上觅仙,享受着万民景仰的荣光,这是对心底时时泛起的那一股庸人自扰式的烦恼最有效的抵御。——人的生活,有时需要自我麻醉,何况风雨并不一定会来临。